诺亚等了二十分钟，他期望这场雨可以小一些，但是又一次事与愿违。

那场雨越下越大，头顶的桥墩不断传来撒豆子一样的声音，温度也降下来。

六月份，夏天还没有完全到来，春寒似乎留在这场雨里。诺亚把外套锁紧，他绝望地看着外面夜色逐渐深沉。难道就只能在桥墩下过一晚上吗？

这座桥墩又矮又窄，诺亚低着头才能站好。他甚至没有遇上任何一个流浪汉，诺亚不知道他们都躲往了哪里。他只能一个人站在桥墩下，祈求暴雨快点过去。

晚上十点，距离开始下雨已经过去三小时。诺亚觉得特别冷，雨没有小上任何一点儿，他蹲在地上靠体温取暖。诺亚非常非常怨恨，为什么自己没有极早注意到钱包丢失，为什么那些捣蛋鬼要偷走他的钱包……他很愤怒，但是无计可施。这种感觉他体验了太多次。

十点二十的时候，一个黑影在夜色里涌动，直到他出现在诺亚面前。

那是一个小流浪儿，没有伞，光着脚，衣衫单薄。他看上去才不到十岁，湿漉漉的头发下是一双睁大的眼睛。

“先…先生……”那个流浪儿似乎看到了诺亚，他怯生生地搭话，声音小的可怜。

诺亚抬起头，那个孩子站着瑟瑟发抖。

“先生你可以分我一块面包吗？”那个流浪儿对他说。

诺亚看见手里那个面包袋，那还是早上那对夫妇送给他的那块。也是他的晚餐。

他有些纠结，但还是掰下一部分递给那个孩子。

那个流浪儿接过面包，他没有开始狼吞虎咽，只是紧紧地把面包攥在手里。双眼盯着外面瓢泼的雨幕，他似乎找准了一个时机冲了出去。诺亚想阻拦，但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口，那个孩子就冒着雨跑远了。

他大概是要把面包分给什么人吧，诺亚不知道。桥墩下又变成了他一个人，他接着等雨停。

此时是晚上十一点一十九。

诺亚回忆起以前游荡的日子，有些东西变了，但是有些东西似乎没有变。他还是像之前一样不时让自己陷入困难的境地，从容不迫泰然自若对于他而言简直很难见到。已经过去了五年，他很难说自己究竟长进在哪儿。

他莫名想到了之前在那座小镇上游荡的日子，他那时候称不上快乐，甚至总是忧心忡忡，但是他又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个时候。

晚上十二点，诺亚蹲着睡着了，或许没有睡得很死，只是迷迷糊糊地休息。实际上即便雨停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公园里的长椅大概全是雨水，他也没办法去躺着。现在他又冷又饿。

明天去老先生的诊所待着，诺亚在心里想，今晚先熬过去再说。

晚上十二点四十的时候，他实在冷到睡不着。黑暗中有一个人影，步履蹒跚地从远处走来。诺亚仔细辨认，又是一个可怜的流浪儿吗？

这个人影显然比流浪儿高一些，等他来到路灯下的时候，诺亚才发现他手里有一把刀，明晃晃地反着光。

难道我运气这么差，不会遇上了一个杀人魔吧？诺亚不敢动，他依靠黑夜隐藏自己。

晚上十二点五十分，那个人影在四周晃悠了一会儿离开了，诺亚舒了口气。

晚上一点一十分，有一个人影钻进了桥洞底下。那是一个男孩，他看上去十一二岁，年纪不大却拄着一根拐杖。直到那人靠近诺亚才看清楚，他的右腿是一个假肢。

难道又是流浪儿吗？可惜他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送出去了。诺亚低着头假装自己在休息，他现在实在是自顾不暇，没法再兼顾他人了。

“先生，”那个男孩发话了，他停顿了一下，“我记得你。”

诺亚抬起头来，他很惊讶。他仔细辨认着回忆着，直到那双装了假肢的腿提醒了他。

“你是那个在街上被马车撞倒的孩子……你叫里基。”

男孩点了点头，“是我，我都来不及感谢你们。你怎么会在这里？”

诺亚笑了一下，他简短地说了自己遇上的难题。过了五年，那个男孩似乎长高了一些，他看上去很乐观，似乎早已从失去右腿的打击里恢复过来。这真是令人高兴。

“那你呢？”诺亚问道，“你怎么不回去？”

“我父亲有时工作到很晚，所以有时候我也很晚才回去，我帮他打下手。”里基站起来，“我知道一个方便躲雨的地方，你可以跟我来。”

诺亚跟着那个孩子走出去，没过太久，他来到了一座小小的咖啡馆里。

这里的确是咖啡馆，但是又和以往在街上见到的不太一样。咖啡馆很小，聚集在里面的人也大多是工人。侍者和老板娘都不像外面临街的店面一样穿着精致的西服，他们大多穿着挺朴素。

“要喝热茶或者咖啡吗？”一个系围裙的侍者问他。

“不用了。”诺亚有些不知所措。

“不用担心，我们平常都会在这里休息。”里基说道，“喝杯热茶休息一下，这比在外面淋雨好多了。只是一杯茶，不会收你钱的。”

里基和老板娘说了些什么，她很热情地给诺亚用椅子拼了张小床，并且宽慰他不必担心。

凌晨两点，诺亚盖着大衣睡着了。咖啡馆里的炉火很温暖，声音也很安静。

淅淅沥沥的夜雨成了梦中的摇篮曲，诺亚似乎很久没有像这样安稳地入睡了。尽管床铺是椅子拼起来的，被子也只是一件外套，可是人们的善意成为了最舒适的安眠处。诺亚走出了困境，因为里基的帮助，也因为他自己。

早晨的时候，诺亚帮忙收拾了一些餐具，然后便告别了咖啡馆。他得去诊所，不管怎么样，工作时间开始了。

诺亚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优点，假如硬要说的话，那大概是他从不抱怨环境，哪怕再糟糕也能适应。这大概还是他父亲在世时给他“锻炼”出来的本领。

他在诊所里工作了许久，直到生活缓慢步入正轨。诺亚在诊所不远的公寓里租了一间一居室，价格不算贵。他的薪水可以维持自己的生活，甚至不算拮据。看上去似乎他已经达成了他的第一个目标了。

唯独第二个迟迟无法完成，他想去看一眼卢卡斯的情况如何，但是没有任何消息。还是像以前一样，他不知道对方在哪儿，在做什么，甚至连是死是活都不清楚。诺亚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得自己，但是他只希望自己能够哪怕得知一点儿关于对方的消息都行。显然没有任何途径，就像雨水落在海里，转眼就再也没有任何踪迹。他全部无从得知。

好吧，再多攒些钱，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诺亚大部分时间都很忙，诊所里的事情很多，但他还是抽空去了镇上的邮局里，他给那个贻贝酒馆的老板娘寄了一封信，信中问候了老板娘近来的情况，同时他还想知道，那个红头发的小伙子现在还会不会去她的酒馆，她有没有关于他的消息。

诺亚甚至不确定五年时间那家酒馆还在不在，但他还是赌了一把。一个月之后，他竟然收到了回信。这是唯一的好消息，那家酒馆没有倒闭。但是剩下的消息就算不上好消息了——老板娘几乎在几年前就没有见到过鸦羽船队在沿岸活动了。

这只是意料之中的回复，诺亚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他默默把信塞回信封，然后把它放在行李箱里。

往后似乎就只剩下漫长的工作了，诺亚有时候会突然忘记他为什么要费尽心思从家里逃出来，有时候他又怀疑自己是否再一次做了无用功。

他说不上生活变得更好还是更差了，也不敢断定到底是哪一种生活更好。

诺亚在这座诊所待了半年多，第二年，一九零一年的春天，这座诊所关闭了。

老先生回家休息去了，诊所里的护士也大多回去了。唯独诺亚无处可去。

他当然可以凭借自己的经验再去找一家医院或者诊所，这半年来他的经验又丰富了许多，经验总是有益无害。但问题在于，这里很少有其他诊所，除非他再一次辗转到大城市里去。

唯一庆幸的是，他有一点积蓄，不至于身无分文流落街头。

四月的时候，诺亚偶然在诊所门口遇到了一个熟人。

那时他只是在诊所周围走着，却发现一个戴着贝雷帽的青年站在诊所门口。他正探头探脑地往诊所里面望，不知道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诺亚不记得先前有他这样的病人，他走上前去准备问问是怎么回事。诺亚搭了搭那个人的肩膀，那个青年回过头来，他愣了一会儿，随即看着诺亚高呼，

“是你！”

诺亚被吓了一跳，他认识我？诺亚紧张地往回退了两步，他为什么会认识我？难道以前见过？可是他分明不记得自己有遇到过这样的一个青年，还是因为那张报纸？那些不经之谈都传到这里来了？

诺亚一个后撤步，他决定先拒绝对方的搭话，然后大步离开。

“诺亚！”那个青年叫出了诺亚的名字，这无疑让他如临大敌。在这里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的本名，不论是诊所的老先生还是那些病人，他们都应该称呼他为“安东医生”或者“安东先生”才对。

那个青年拽住了诺亚的胳膊，他好像明白了什么，随即把贝雷帽摘下来，一头金色长发立马从帽子里垂到肩膀上。

“抱歉，我化了些妆。”那个“青年”使劲擦擦脸，“你难道不记得我了吗？”

诺亚仔细辨认着眼前这个青年，她穿着一条马裤和短靴，还有一件男士衬衫和男士马甲，她是一个伪装成小伙子的姑娘。那满脸的朝气与昂扬的笑容早已与上一次见面时不同，诺亚不禁感叹时间的确会变魔术。

她是玛丽安。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晚上见！ Ow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