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顺城城门紧闭，三丈高的城墙巍峨的伫立在顾星澜眼前，斑驳的城门上油漆剥落，她透过光阴与岁月，回到了四十年前。
那时的顾星澜只有十四岁，便主动请求戍边北境，当时年方十五的顾征拉着她的手说：“十四弟，哥知道你都是为了哥和母后，你放心，哥一定在京中好生经营，必不负你在边关吃的这份苦。”
后来顾征也确实没让她失望，牢牢在朝中站稳脚跟，从十六个兄弟中脱颖而出，坐上了那个位子，可是……她的好皇兄连她也不肯放过。
“主子？”不惑偏头看向顾星澜，拽回了她游离的思绪：“赵王这是反了？”
赖春生也道：“都卫，咱们怎么办？”
北大营奋威将军陆成江仰头看了眼固若金汤的顺城，叹了口气，说：“沈都卫，这北境咱们是进不去了，不如退守锦城，都卫派人回京请示陛下，该如何行事？如果要打，咱们在锦城也能做好准备。”
陆成江三十出头，作为四品奋威将军，与顾星澜虽品级相同，但军中之人与御林军隶属不同的部门，本可不顾及顾星澜的意见，因着顾星澜是奉旨捉拿赵王，他这才客气了些，但骨子里也是瞧不上的。
来前他对顾星澜一点也不了解，只知这人是皇帝跟前红人，虽是御林军都卫，但会武的不一定会打仗，他配合着来擒人可以，但不能让这小白脸把自己这点家底霍霍没了。
从军事上陆成江这话说得没错，顾星澜也明白他的顾忌，赵王反了，朝廷定会派兵平叛，可派来的将领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是顾星澜这个四品小都卫。
陆成江不服她正常，寿德帝让顾星澜拿着兵符调兵也只是为了走走样子，把逆子顾文疆擒回去，没想过赵王会反。
但这到手的兵权，再想从她手里拿走，那是想都别想。
这一万人只是个开始，她要的就是北境乱，顾文疆反，虽然这当中，有太监总管徐进的暗通款曲，通风报信，但也有她和顾衡的推波助澜。
不乱，兵权怎么拿呢？她从京城出发的时候就与顾衡定好了，她想要兵权，就不能只是做做战备，在锦城等着。
心中有所计较，顾星澜出声道：“陆将军，如果就这么撤回锦城，沈某只怕是不好与陛下交代。”
原来还算客气的陆成江一下子板起脸来：“沈都卫想如何？北境二十万大军，这顺城就驻扎了三万，对方三倍于我，沈都卫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顾星澜没说话，只定定的看着陆成江，等他一吐为快。
“军中但凡攻城战，都要十倍于守方，攻城的损耗难以估量，且我们千里奔袭而来，手无攻城之器械、弓弩，不退守，你让将士们怎么办？飞进-去吗？”
这话就说得很不客气了，顾星澜还没说话，赖春生先不干了：“陆将军，你什么意思？这还没打呢？难不成，就要怯战了吗？”
陆成江嗤笑了一声，立马顶了回去：“你们这群御林军懂什么？你们也就防防宵小还成，你真刀真枪的上过战场吗？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反正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让我的兵没有意义的牺牲。”
“你……”
顾星澜呵斥道：“春生，不得无理。”
赖春生气得眼珠子牛大，胸脯一起一伏的喘着，被顾星澜吼得很是委屈，但他自己认下的老大，自是不能驳了顾星澜面子，只能把脸扭向一边，不去看陆成江那张高傲的脸，省得他忍不住揍人。
陆成江见顾星澜还算识趣，也不想闹得太疆，正要说两句往回拉拉，便听顾星澜又说：“我见过。”
“……”
“我见过，那是用男儿的血肉堆砌出来的堡垒，那是兄弟们的白骨趟出来的天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那是铮铮铁骨，那是血与魂的悲歌……”
陆成江本要调转马头，他持缰绳的手定在空中，以一种拧巴的姿势坐在马背上，整个人怔在原地，看着这个过分年轻的都卫。
就见顾星澜一脸的肃穆，她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沧桑，透过这双眼眸，他好像看见了千里硝烟，纷纷战火，血流漂杵，尸横遍野。
“所以，陆将军……请相信我，我不会让兵士们做无畏的牺牲，于我而言……”
顾星澜端坐在高高的马背上，脊背打得笔直，她睥睨的看向身后的兵，高喝道：“你们都是我的手足，我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牺牲得没有价值，不会让任何人帮我冲在前头——我沈星澜，不打没有准备的仗。”
原本还心思浮动的兵士们被顾星澜这顿慷慨激昂的话说得渐渐定下心来，也不知为什么，没来由的，眼前这位英武的都卫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个人气场让他们不自觉的蛰伏。
这就是百战将军的战魂——杀气。
顾星澜不自觉的，便把这种气魄传递给在场的每一个人，让他们相信她，愿意遵从她，跟随她。
陆成江打了两下嗓，不自然的说：“沈都卫打算如何做？”
“我军后退三里就地扎营，再做计较。”
见顾星澜没有鲁莽行事，陆成江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要顾星澜不携圣旨瞎折腾，他也不是不能商量，陆成江点了点头，双方算是暂时达成一致。
大军退后三里扎营。
顾星澜带着不惑和赖春生等几人与陆成江和几名参军齐聚总指挥营帐中，她站在舆图前，以马鞭代指，点在舆图上。
“顺城是北境十三城中第一城，因与锦城最近，所有入北境的都要在此地辗转，这是枢纽，也是赵王顾文疆的王府所在之地。”
“此城繁华，百姓众多，兵力也最强盛，仅次于边防燕城，也最难打。”
帐中众人看着顾星澜侃侃而谈，如数家珍，不免心中大骇，这人真的只是个都卫？这番话，没个在沙场上磨炼几年的将军是说不出来的，这沈都卫什么来头？
几名参军以眼神询问陆成江？
陆成江黑着脸递眼神：“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花啊？看舆图？”他自己还一脑门疑问呢？他找谁解去？这帮兔崽子，竟会给他找事。
嘴上虽说着狠话，但陆大将军心里还是高兴的，至少现在能看出来这沈都卫不是个空有一身武艺的草包，在他这拿着鸡毛当令箭来了，那就一切都好说。
几人之间的眼神官司顾星澜尽收眼底，她也不计较，隐在暗处的嘴角微扬，又道：“从顾文疆得到消息到整兵备战，时间上并不充裕，目前看来，他城里这三万人应该老弱病残的居多，真正能用的，也就这个数。”
她在沙盘上以鞭写了个二字。
“都卫怎么能确定？”赖春生看向顾星澜，他常在宫中当值，对战略部署这块还真是不懂，不自觉的便问了出来。
不惑不由的撞了他一下，还夹了他一眼，心说：“你是哪边的？怎么还帮着质疑主子？”
赖春生这才反应过来，窘迫的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
顾星澜却并没有在意，她倏地一笑，给陆成江递了个眼神。
“这位兄弟不懂，一般戍边，最精锐的兵那是要放在边境第一线的，因为那是最危险的地方，而越往关内走，自然越安全，如果你是将领，你会把老弱的兵安排在哪？”
赖春生恍然大悟：“噢，原来如此，赖某懂了。”他不好意思的冲陆成江一笑，陆成江也回以一笑，两拨人之前的那点不愉快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陆成江别有深意的看了顾星澜一眼，这沈都卫别看年纪不大，没想到处理起事情来倒很是老辣，有些手腕，他心下暗自又高看了顾星澜几分。
战前最忌讳的便是将士们不合，几句话间，顾星澜便给他递了台阶，陆成江承了这份情，自然也会投桃报李。
“赵王目前第一要做的事，便是调兵。”顾星澜又道：“他从这和这”马鞭指向顺城相邻的两城，宛城和运城。
“此二城各有驻兵三万，与顺城成掎角之势，一方有变，互为支援，且两城距此地不过五百里，若顾文疆送出消息到等来援兵，十日便至，到时我们要面对的便是北境十万大军。”
顾星澜说到这里，全场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陆成江叹了口气，道：“沈都卫，不是陆某怯战，是实在没有胜算，这也是我一开始说要退回锦城的原因，再说，咱们本来领的就是捉拿的圣旨，也不是出战的，即使退兵，也不会怎么样，顶多受一顿苛责。”
所有人面面相觑，心中都堵了一口气。
顾星澜却看着陆成江又说：“陆将军可知沈某来之前，宫中发生了什么？”
行军北境这一个月来，陆成江对宫中之事虽没亲眼见，但通过三卫众人也自是了解了个七七八八，他抿紧唇，没说话。
顾星澜又道：“当今储君殒命，东宫被一把火付之一炬，天道教还不知道有多少教众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动，如果我们没把赵王擒了，就这么等在锦城，后面来的将领来战，胜了还好说，如果败了呢？”
“陆将军当真以为陛下不会砍了我等的脑袋？”
顾星澜的话说完，好半天陆成江都没说话，他蹙眉盯着沙盘出神，良久，才出声道：“那沈都卫想如何打算？陆某人此次奉旨出兵，沈都卫即是领旨人，北大营愿听都卫调遣”。
陆成江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以一个武将对上峰的蛰伏与尊重给顾星澜行了军礼。
“北大营愿听沈都卫调遣。”帐中五名参军齐齐的跪了下来，口号喊得震天。
不惑神情悸动的看向他的光，他的主子，帐帘被风掀开一角，北境灿烈的日光打在顾星澜俊秀的眉眼上，只见主子身上散发出与往日不同的光彩，是自信、是倨傲、是不可窥探的神圣，如同……
他也说不好，只知道那光晃着他的眼，让他如尘埃般渺小的心也振奋起来，肮脏卑微如他，也许有一天，也可以像主子一样，活在万丈光芒之下，迎接新的希望。
那时的他并不知道，那种感觉是一名战士对他们的战神的顶礼膜拜。
顾星澜将众人搀起，道：“我下面要说的话，便是万分机密，还望诸君能同沈某一起，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为兄弟，也为自己拼一份前程。”
帐中众人重重的点了点头。
北大营这边安营扎寨，架火煮饭，顺城这边，赵王府中，守将来报。
顾文疆端坐在椅子上，肆无忌惮的笑道：“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也想来擒本王，哼……不自量力，本王就是耗也耗死他们，等援兵到了，看我不把那姓沈的碾成饼。”
守将嘿嘿笑道：“王爷放心，您只管在府中休息，属下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他离去时，与赵王妃打了个照面：“王妃。”
赵王妃一个眼神都没给他，领着丫鬟风似的从他面前掠过，脚步有些急促，不似平日里的端庄沉稳。
“王爷……”赵王妃推门而入，泪眼婆娑的抽咽道：“羽儿还在京城，可怎么办？王爷……”她走得太快又太过焦急，脚下没留神，踩住了裙摆，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被身后跟来的小丫鬟一把扶住。
在赵王跟前儿闹了个没脸，可赵王妃这时候哪顾得上这些，她怨愤的瞪了小丫头一眼，又可怜巴巴的看向顾文疆。
赵王本就心烦，这会看着赵王妃嗔怪的脸，压着火冷声道：“事出突然，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再说了，京里不是还有徐进照应着吗？王妃放心，子羽这会儿应该已经在返回北境的路上了，最多不过半月，一准儿能回来。”
这话本也没说错，当初让赵王世子纳了那老太监的孙女做侧妃，不就是图徐进在寿德帝跟前得宠么，他要是连这点事都办不好，那要他何用？
从京城到北境的路程虽说一个月便能到，但顾子羽出逃，肯定要躲着官府的人，自然要耽搁些行程，想到这里，赵王妃算是信了大半，她收敛起失态的仪容。
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请求道：“还请王爷给羽儿派队人接应一下，不然我不放心。”她就这么一个儿子，那可是她的心肝，让羽儿在京中为质她已经够愧对儿子了，可不能再出什么差错。
“那也是本王的儿子？”赵王咬牙道，他看着赵王妃执拗的眼神，还不好和这女人撕破脸，还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只好压下心中的火。
“好，本王这就派人去，可以了吧？”赵王厌烦的甩袖离开。
“谢王爷。”赵王妃冲着赵王的背影道。
小丫鬟劝道：“王妃，您这是何苦呢？那是世子，王爷怎么会不管。”
赵王妃收起抽噎的表情，理了理鬓边的碎发，悠悠的说：“你不懂，天家向来无父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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