磕碜浮木飘于海面，浪花轻拍着干裂的树皮，陆焉抓着木头乱咳一阵，顿觉一股齁咸，连连吐出几口海水。

唐迷乘于浮木之上，两手托腮，一条腿蜷曲着贴紧腹地，一脚踩上木干，另一只脚则踩进水里，让衣摆随浪花清濯飘动。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纵容陆焉。

或许每个当家长的，都会心疼孩子。

可这样一来陆子焉的目的便达到了，他趁唐迷不设防，一把将人拉住后摁进海里。

唐迷惊诧，咕噜咕噜乱喊：“陆焉！你TM想谋财害命吗？”

正常情况下，作为空间管理的唐迷不会受外物影响，而陆焉因外物死亡的可能性较大，比如溺水。

白色的气泡飞驰而过，陆焉一言不发地扣死了唐迷的手腕，一把按到腰际。

黑瞳中悄然生长的红线微微张开，一支金色长锚刺入唐迷的肩窝。

血往外渗染红周身水流。

“你干什么陆焉！”

陆子焉毫不留情地掐了他一把，拔出金锚，顺势咬住伤口。

唐迷整个人一颤，疯狂外推的手挣扎了足足半分钟。

整整八秒后，唐迷赫然。

陆焉松口，金锚划破的皮肤已然愈合如新。唐迷则半睁眼睑，一脸不可思议地看他。

“你说过，什么时候，我把你咬伤了，你就实现我一个愿望。”

顾不上海水灌入口鼻的悬息，吐出的一串泡泡告诉唐迷，这是他给他的权限之一。

不过因为自己无法伤到唐迷，只能给人划伤了咬。

身为管理的第一要义，就是必须遵从一切交易。

隔小半会儿后，唐迷才道出那句违心的交易成立。

当初就不该给这小子什么稀奇八怪的权限。

他拉着陆焉浮上去，把接近昏迷的人拖到沙滩上弄醒，随后左右抱手，表示自己现在很生气。

今天什么亏本生意都做了，这辈子还真就栽姓陆的手上了。

沙滩上，陆子焉仰躺着摊了个海星般的四仰八叉的姿势，太阳很大，晒得身下的沙子暖烘烘的。

湿热的空气里带来一丝凉爽，陆子焉用手背掩了眼，一声不吭。

“歪，怎么不说了，愿望呢？”

唐迷唬着拳头一腔气恼，终是压了下去，单拿脚脖子踢了踢陆焉的小腿中部。

陆子焉知道计谋得逞，嘴角轻笑：“送我进回溯，我自己抹消自己。”

“你舍得吗？”唐迷骤然震惊，“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陆焉吗？”

平整的嘴角揭起弧度，陆子焉微微摇头，纠正道：“我现在是陆子焉。”

长久以来，一成不变的人格以为自己会坚定信念，为了达成一件事而赌上所有。

可后来，当两个人格重新汇合，原来的灵魂认同了现在的他。

在陆焉看来，名字不是一件值得珍惜的东西。

陆焉，不过是唐迷送给自己的见面礼。但“陆子焉”不同，那是他自己取给自己的名字。

说话间，周遭环境已经褪色。

太阳消失，陆子焉又一次躺在纯色空间的那块虚无飘渺的地板上，唐迷沉默，在心底问自己：

一切到底怎么了？

明明捞陆焉出来，是随手抓一个帮工帮忙打理时间线，结果呢，事情好像越走越偏，越走越远，远到他自己都找不到来时的路。

他甚至浑不觉知地，一直在跟着陆焉的计划走。

一切到底怎么了？

唐迷冷着眉头呼气，眼帘盖住眼球。

麻烦的东西。

“哎，唐迷。”

陆子焉依旧赖在地上，转着眼珠子打量唐迷。他比唐迷矮了一截，为了在面对这个管理时不落下风，他会选择坐下或躺下。

否则，会显得自己很劣势，气势上面就输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他望着骨节分明的手，语气下调两个度。

“好不容易培养的工具要走了，觉得很亏，对吗？”

唐迷鼓起腮帮子不说话。

陆子焉只猜对了一半，剩下一半于他而言根本无迹可循。

“建议你也去找一个，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人陪你。”他掰了掰指根，“最起码，这样你不会太寂寞。

“对不起，唐迷，原谅我最后一次任性。你说人三过而不为，我一共犯了三次大过，照你的性格，以后大概是不会理我了。”

场景转换，一片落叶斜飘着坠上地面。

陆子焉伸手捡上一片，捏着枯黄的叶柄前后翻看。

这里是迷迭香的个人空间，一片广袤无垠的山林野地。

不过唐迷倒是和以前一样，固执又老套，个人空间千篇一律的都是山林。

而且一不开心就喜欢掉叶子，每片叶子还都长得一模一样。

从大小、花纹、脉络到干湿程度，如果用陆焉的思维来讲解，就是拿一片叶子复制粘贴成了一树个林子。

直白的话语往往最能击穿人心，听着陆子焉一字一句的唠叨，唐迷泯了声儿，默默绕至大树身后躲起来。

老树够大，得有两双手围起来那么粗，能给人遮得严实，但无法遮掩迷迭香悲伤的气息。

陆焉也坐起来，手脚并用地挪到树底下。

他告诉唐迷自己很感激他，一直以来，唐迷总是最关心他的人。既然他现在要忘恩负义，那原来从他那里学到的、获得的、讨去的，他都可以还他。

树后的唐迷咬着嘴巴置气，为了不太丢脸，他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我觉得你除了小孩子气，没什么缺点，你太执着于一件事情，把握不了分寸，也不喜欢遵守，表面上漠不关心，其实心思比谁都细腻，还……”

自言自语间，变小了的唐迷噘嘴靠近。

少年的脸第一次那么晦暗，明亮的瞳也在不觉中蒙上层灰。

他自己明白，陆焉想走，自己不可能留他。

他只是不希望陆焉走得那么早。

抿下唇面，他小孩子气地伸手偏头，一脸毫不情愿地将人拉起来。

“你——”唐迷止声儿。

“怎么？”

“早点滚。”

语毕，响指一扬，林中狂风骤起。

迷迭花信息素催生出一圈淡光，那刻，树上的叶子哗哗往下挎。

少年的脸突然不舍起来，一洼水色的眸子眨了又眨，还是耐不住情绪抹上两下。

“眼睛里进沙子了？”陆子焉问，得到一句明知顾问。

唐迷吸了两口气，他要亲手送人走了。

走之前，他问了陆子焉最后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我是谁？”

陆子焉难得对他挂了口笑，两颗虎牙嵌进红润的下唇：“唐迷。”

“第二个问题。”

风声愈大，满地黄叶忽如野蜂飞舞，吹得耳畔哗啦乱响，唐迷硬咽一声儿：“你要做什么？”

明亮的黑瞳透出坚定，陆子焉说他需要去救一个人。

第三个问题，一如既往地一句：“你是谁？”

完成一件事，需要有坚定的意志和明确的目标。

唐迷所设定的三个问题从来没有过变动。他教陆焉，一个人只有明确了对象，目的和自己，才能回到原点。

但凡发出交易邀请，三个问题就是订立的契约。

而这三个问题，若是只有一个没回答上来，都将发生十分严重的后果。

“陆子焉。”

这个Alpha是陆子焉，唯一的陆子焉。

一声响指掠过。

最后一片叶子悄落枝头，只一瞬，陆子焉便消失不见。

等到一切归于平静，唐迷顿手，变出两张照片，分别夹在两只手的食指与拇指之间。

照片里的人，一个是陆焉小时候，一个是方才的陆子焉。

两个人都在伤心，斑驳的泪痕点缀脸庞，唐迷看得入迷。

小陆焉会因为倒塌的积木而哭泣，陆焉会因为喜欢的人而哭泣。他们很像，却又不一样。

他长大了，不再受唐迷的约束和控制。

这样也好，放开去做，放心去闯。

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陆焉这个人。

细细斟琢半会儿，他把陆焉的照片拿近了看。

照片里，修长的睫毛尖儿挂着碎泪，陆焉耷拉脑袋，颇有些小孩脾气。

“还说我小孩子气，哼。”

唐迷不屑翻出白眼，收起照片，往前踏出一步。

叮——

“我刚刚，拿了什么东西？”

唐迷皱着眉头拿出照片，神色疑惑，纳闷着：“我怎么……有张空照片？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实在想不起来，甚至没有一点印象，随手将照片扔下，低眼瞧瞧又觉得不妥，但委实不知哪里不妥，只好捡回来抓手里，趿着步子离开。

抹消的可怕之处在于，一旦成功，一个人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将永远消失。

回溯很成功，陆子焉前脚刚落地，后脚就发现自己正站在自己家门前。

现在是深夜，也是他和莫渚逛完南城食会，一起回家那天。

陆子焉记得今天，他是在这个轮回里把莫渚追到手的。而且那天晚上两个人都很疯狂，一直厮守度过了大半个夜晚。

穿门而入，倾眼可见淌落在地的是茭白似的月光。

落地窗没拉，客厅里散落着撕破的衣服和靡乱的毛毯，信息素味浓厚，茶几上也是一通混乱。

泼出半杯水的杯子横在地上，一地的酒心巧克力包装纸，都说明了那天晚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墙上挂钟显示凌晨五点，据陆子焉推测，莫渚现在应该在卧室里休息。

藏了步声去卧室，莫渚蜷在床上睡觉。

靠近了，便小心翼翼地凑到床沿，一脸天真地干巴巴地望着。

他的Omega是如此动人心弦，每一个呼吸都放大着他对他的占有欲，每一次心跳都宣誓着他对他的忠诚与热爱。

就像玫瑰的奔放与赤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