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教授好。”略有些稚嫩的年轻人手持着盲杖,敲开家属楼单元的门,凭借着直觉朝门开的一侧点头示意。
男人有些惊讶,这位看不见的盲人竟孤身前来,慌忙起身将他迎进屋内,转身正要为他沏杯茶,又见他在屋内茫然的摸索着,又手忙脚乱的过去搀扶,盲人坐到沙发上,干净利落的穿搭,忽略那双迷蒙的眼睛也是位俊朗的年轻人,可刚刚洗过的头发颇有些狂乱,没有视力终会有些生活不便吧。
“红叶家里出了点事,所以让我来代课。”
“她都给我说过了,早知道你一个人过来我就开车去接你了。”男人把茶摆到他的面前,哪位女孩的母亲卧病,她抽身不开总会委托这位孩子来代课,所以也算的上熟稔。
“不碍事,来的次数多了,早就记得路了。”男孩的话说完,抽动起来鼻子,用看不见的眼睛环顾着四周“楠楠,你好。今天是哥哥给你辅导。”
“你真的是瞎子吗?”十岁左右的女孩站在他身旁,用手在他眼前挥舞,被陆教授瞪着眼呵斥“你这样跟哥哥说话有没有礼貌?”
男孩没有放在心里,笑着摸向她的头,轻轻揉着“货真价实的瞎子。”
“那你是怎么发现我的!”把一旁男人的呵斥当做耳旁风,她眼睛灼灼的追逐着男孩,看他指指自己的鼻子,让楠楠瞪大双眼“你是用鼻孔看的?”
陆教授一时有些头大,虽然有些不礼貌,但客人看不到,他翻着白眼盯着女孩,让她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却被华丽丽的无视。
“楠楠真是聪明。”他爽朗的笑着,这位年轻人身上似乎拥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爽朗和明媚,让陆教授时常觉得惊奇,更何况他还是个盲人,男孩抽动着鼻子,用无法视物的眼睛对准女孩,声音怀揣着安静却稳重的轻柔:“楠楠的身上有蒲公英的味道,你未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坚韧的大人。”
“应该是刚刚去哪玩,粘上了些蒲公英吧。”寒冬腊月,哪里会有蒲公英?陆教授害怕口无遮拦的女孩再说出什么尴尬的话题,着急忙慌的打断“那你们开始吧,我还有课要上。”
“手机”一起身却被小女孩抓住袖子,她晃着身子,无视陆教授皱着眉愠怒的神情,不依不饶的撒娇。
“劳逸结合也很重要,我会控制她玩的时间的。”男孩适时开口,让犹豫的男人松口,将手机放在桌上,郑重的道谢“那麻烦王乐老师了。”
这位才10岁的小姑娘已经开始自学初中课程了。他摸着手中的习题册,不是盲文版,这大约是最麻烦的事情。所以他会把所有重要的东西都记在心里。
他其实也并非什么都看不到,在黑暗中有一束模糊的亮光。好像有人说过,残缺的人会在某些方面更加敏感,他拥有一个敏感的鼻子,和一颗敏感的心。于是在暗无天日的世界中,他的心也死去了。但他那个固执的父亲,执拗的父亲,顽强的父亲却执意要将他拉出黑暗。父亲抱着如尸体般的他,用嘶哑又高亢的声线为他念荷尔德林的诗,济慈的诗,雪莱的诗。他难以理解那些诗,也难以理解他的固执。是世俗对他的规导,对么?一位父亲不能放弃自己的孩子,但是这样的累赘,早晚也会厌倦吧?他这样的生命,本就不配存在于世界上。
父亲高亢的语调终于消失了,他像是胜利一般暗自窃喜。
“生命是意义的绽放,即使是黑暗中的花朵也会拥有意义的。”
他和父亲都处在黑暗中呢,但是他已经开始渐渐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了。用手摩挲着盲人版的手机,踌躇许久才将早早便打好的消息发了过去“红叶,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一位敏感的盲人大约最能体会出这种聊天的突兀,但李红叶那样坚韧的女孩会把一切都藏在心里,说的太多,也只会损害她的自尊心吧?他也只能发些无关紧要的话,但生活的经验一直告诉他,心联系在一起的两人,即使沉默,也能感受到来自对方的关心,就像他的父亲。
“已经学完了!”笔与书本的莎莎声停下,即使看不见,他也能想象的到,这位聪颖的让人惊叹的孩子大概正将手伸向自己,他轻笑着摇头,从怀里取出手机递到她的手上,又忍不住啰嗦一句“玩游戏不要太久,要注意自己的视力。”
“切,跟你说了也不懂。”女孩撇着嘴,麻利的解锁,打开绿色泡泡,点进去头像。
“我比你大十岁,难道还有你懂我不懂的东西么?”
她本不想回答,可看到对话框,时间过去三天的已读不回,又不免泄了口气,望向王乐“那你谈过恋爱么?”
“你年龄这么小,应该好好学习。”这个问题还真是难以回答,他只能拿出大人的威严试图转移话题,心中又不免有着对现在孩子的早熟的惊叹开口:“是有人喜欢你么?”
“是我想让我爸爸妈妈重新在一起。”女孩带着这年纪独有的活泼与跳脱摆动着身子,让王乐一时有些惭愧,对他们的评价似乎太过武断了。他尝试在脑海中构筑这个明显早熟孩子的画像,她应当是那种站在路中,看着分岔路的父母渐行渐远,而黯然神伤的小公主吧?嗯,这样的楠楠她实在想象不出,大约她会像所有热血漫画中的主角,用笨蛋的力量将羁绊重新链接。她永远不会被打倒,所以是上天也会偏爱的孩子。
“当然,喜欢我的人也可多了。”
“唔……”他的惭愧似乎也太过武断了。她朝着这位盲人的眼前挥动着手机:“以前都是李红叶姐姐给我出谋划策,但是你又不懂。”
他多少还是有一些好胜心的,半弯下腰,伸出一根手指“你知不知道,想让别人回心转意,就要表现出自己的关心。”
女孩像小狗一样点着头,迫切的想要知道后续:“但是妈妈都不回消息了,怎么办。”
“你的妈妈是一定喜欢过你爸爸的,不然怎么会走进婚姻的殿堂呢?或许是陆教授对她有些敷衍了,所以才招致了她的离开。”他沉默片刻,想到自己给李红叶发过的消息:“现在天气这么冷,你给妈妈发,多喝热水。”
她看看手机,嘴巴又撇了起来:“红叶姐姐已经让我发过了。”
“早点休息。”
“也发过了。”
“注意身体。”
“已读不回。”
李红叶的回应明明很及时啊,看来陆教授两人的裂隙比想想中的更巨大呢,这种情况或许要更加激进一些才行,他想到自己也曾想发而因自卑否决的话,有些害臊起来,声音不自觉也小了几个度:“你发,我想你了。”
女孩的手指翻飞,停在了发送按键上,看到眼前的哥哥重重的点头,按了下去。
……
“通过量子的极端旋转,进行时间回溯。我觉得我们的实验数据已经可以支撑时空穿越的落地了。”巨大的量子计算机前一位仪态端庄的中年女子抱着试验资料看向正对着屏幕沉吟的陆柯,她皱着眉按照当前的约束方案,即便时间回溯真的能实现,机器装置恐怕比山都要大,所需的能量更是天量的,说话的女人见她不回答,以为她未听到,小声的提醒一声:“陆院长?”
“啊?”她回过头,眉眼间带着一丝忧愁,将手轻轻抚在自己的心脏上,脸上却挤出一丝和煦的笑:“难道约束方案不能改进了么?这样的体积实用性太差了。”
“小型化是具有工程可行性的。”女人沉思着点点头,按照当下的方案,时空回溯的能量来源自核聚变场,而核聚变小型化也尚处在理论阶段:“如果核聚变约束技术能够改进,机器大约能减少三分之一或者二分之一的体积。”
“还是太大了。”她摇着头,想要叫女人的名字,却停顿了一下:“陈…红,机器的本体能否约束到单人使用的范畴,甚至如同一枚芯片大小?”
“这恐怕……”陆柯教授一直是她的偶像,但这种想法恐怕也是有些异想天开了,时空回溯需求的能量是天量的,芯片大小根本无法支撑,即便是核聚变小型化的实验成功,也不可能约束到那种地步。
“其实时空回溯的本体机器只是一个接收器,将能量转化到量子层面。我们要做的只是需要将本体机器约束,这应当是很容易完成的吧?”陆柯抱着胸,陈红仍有些不明所以:“那能量怎么办呢?”
“通过无线传输。”
言简意赅,陈红的眼睛瞪大,又听到陆柯的话语:“甚至通过量子纠缠,这种能量传输能无视空间与时间的限制。”
“没错!那抛弃掉能量场,我们只需要做一个能量的中转站就能实现机器的极小化。”她话语间充斥着兴奋,想立即跑出去验证自己的猜想,怀中的手机却传来震动声。她抱歉的看看陆柯,打开手机,一旁的女人也探过头来,将对话框中的留言念了出来:“我想你了。”
在自己最憧憬的前辈面前被看到这种东西,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看一旁陆柯笑得阳光灿烂,涌出的恼怒又攀升到一个新的台阶,手指翻飞,对话谈了过去:“你是神金?”
“是你老公啊?你好像也很久没回家了。给你放几天假,好好回去休息一下。”陆柯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女人的脸色却更差了,朝她点点头,话语中充斥着冷硬:“马上就要离婚了,以后不会再影响工作了。”
陆柯顿时沉默下来,心中升起一丝惆怅,过往人生如同走马灯般浮现,她想起自己的父亲,又想起那位被人称之为Loki的男人,又旋即像释怀了一般,轻轻拍打女人的肩膀:“你听过三位一体么?”
“大概是宗教传说那种东西么?”她眼中带着迷惑,不明白这个全世界最权威的量子领域研究者为什么会和她聊这种东西,仔细打量女人的神情,见她的表情仍如湖水一般平静,又开口打趣她:“据说牛顿晚年研究上帝,看来陆教授也达到了那种境界。”
想起初来研究院的拘谨,面对平和这位平和的院士,她似乎也越来越放肆了。陆柯像是被她逗笑,耸耸肩:“不是有人说过么。科学的尽头是哲学和神学。三位一体的父母子达成和解,才能登上天堂的阶梯。指导人类完成自我和谐,这些东西是一定拥有除却科学之外的意义的。”
她夸张的瞪大双眼,像搞怪一般翻着白眼,轻轻抱住这位虚长她几岁的前辈:“作为一名科学研究者,我更愿意用我能理解的东西来解读三位一体。”
“嗯?”
“我们进行时间回溯的研究,对于我而言,三位一体便是过去,现在和未来。我选择和不喜欢的人分开,不正是和过去和解么?柯姐,只要我们实现了时间回溯,那一切的遗憾都不会产生。我们会是天堂的缔造者。”她枕在陆柯的肩上,环住她的胳膊,像撒娇的小女孩一般,却未注意到女人的落寞,释然又孤独的笑容。
“嗯,只要你能开心。”陆柯静静盯着侧边的女人,陈红是一位典型的山城妇女,工作时沉稳,端庄,生活中却又跳脱,活泼以至于有些泼辣,她把手环在女人的肩膀上,话语犹如山谷中飘出的回响:“爱你的人也会开心的。”
屏幕上量子计算机的程序规律跳动。
世界,就像逻辑清晰的数据代码,但掌握密钥的造物主,才能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