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山的所有灵力,千万年来所有灵气所在,竟都会归入存活者体内!可恨我那时只剩了最后一口气,可恨、可恨——汇入我体内的灵力不过积山千万分之一,其余尽数归了孟涯,不然我怎会沦落至此!”
此番言论着实古怪离奇,这东西虽是信誓旦旦,然沈念听罢仍是疑窦丛生、将信将疑,不由暗道:世上焉有如此天罚,毁了数百条性命,只为成全一人?更何况,他这番说辞只有头尾,天霖缘何知晓杀妖可得灵力,他是如何杀了众妖、这老妖又是如何逃出生天,此间种种他一概不提,又或是这老妖自己也不知晓实情,所言不过推测。
沈念眨了眨眼,又想到孟涯一向不喜积山,初遇时便曾听他言道“积山,非是个好去处”,更遑论之后多年,那山上总是积聚着天雷,每每劈下都要叫其痛苦难耐,虽说此伤不日便好,可是、可是……若天霖身上真有积山千万年神力,缘何还会受控于天?
他叫这番话弄得晕头转向,还值纠葛之际,那东西又是出口逼问——
“人的命数最是难定,甚么因果、天命,便是神仙下凡,也仅能窥得一二,又怎能叫人算尽生平经历,并且桩桩件件不差分毫?”那声音忽的一改,质问沈念道,“孟涯既要历劫,怎会知晓转世之后的生平劫数?你既为隐月洞洞主,也是修炼千年的老妖,怎会连此事都想不明白,你不过是不愿细想。孟涯自历雷劫之后,便有了欺天打算,他虽是侥幸渡了十二道雷劫,已弃妖身,可他在积山大开杀戒、犯尽天规,若真入轮回,多半是永囚于凡尘之中,修为尽散,遍尝人间苦楚,还要叫以往的仇家寻上门来,他怎甘愿束手就擒?”
这声音说至此处,稍的一顿,又换作一副年迈老汉的声调,叹道:“你叫他骗了许久,一片真心付水流,不愿相信,也是常理。”
沈念虽是满面艴然,好歹是理智尚存,望着前方讥笑道:“你这话中漏洞百出,怎么叫我相信?”
“你不信?你若有问,我便有答。”
“好,我这就问你,你既说仲亭是……是孟涯所分出的神识,可他分明是凡人躯壳,是投胎而生,怎可能仅是一缕神识?”
那声音又是大笑,沈念听得气恼,但此刻不比先前盛怒,也总算听出了这声音中的一丝古怪。他心中暗惊,心道:这声音……分明是那住持静慧的声音,看来天霖所言不假,那几个和尚果真有异,可这东西到了此刻又不再掩饰,这是为何?
“你心中应当早有答案,洞主是如何来至凡间、又是如何扮作沈念?你既有本事假作凡人,那孟涯又为何不能化身萧镇?”
沈念怔愣不答,隔了一阵才道:“我有仙君相助……”
他说完此句,又是抿嘴不言,只在心中暗想:那仙君自称司命,道凡人死生存亡、祸福寿夭,皆由其掌控。他知我心愿,又道天霖此去劫难甚重,恐生变数、复遭天谴,故而与我约法三章,若我自愿下凡相护天霖,则一需封印法力、隐匿身形,二需假扮凡人、笃礼崇义,三则是要修行净心、不造杀孽。若有违誓,便叫我五雷轰顶,再难超生。
“所谓仙君,真是天上之人吗?”这声音忽作阴沉,“你身上封印是那仙人所留,却为何能叫凡间宝器撞破?洞主还是不明白,孟涯雷劫已过、兽躯已褪,他本就是半仙之体,他还夺了积山千万年的修行——”
这声音兀的一顿,又是笑道:“他若有心变幻,怎会叫你认出?孟涯……他就是助你下凡的‘仙君’,你身上封印便是他所留,恐怕他在你身上留下的还不只这一样……”
“洞主不妨细想一二,你二人是如何相遇?他遍访仙山,又是为何?”
沈念浑身发抖,起先想好的所有说辞都叫这话堵在喉中,他双目发愣,虚虚望着远处:“……为何?”
“非为寻山,是为寻人。洞主秉性纯良,正是孟涯所求之人。”那声音转而又道,“却也自始至终,都是他手中棋子。”
沈念双眸轻颤,忽而记起当年初遇孟涯,他便曾在自己内丹中注了甚么东西,而等自己日后再问,他也只答是几抹灵气、浅助修行。沈念那时初尝情爱,叫孟涯迷得神魂颠倒,恨不得剖心以表,又怎会疑心与他?
沈念不由自主捂住内丹,喃喃道:“我有何用?我的法力远不及他,我……我有何用,值得他费心来骗?他既有本事设下如此骗局,难道还不能保全自身,他、他诓我下凡,难道就只是为了叫我护他安危?”
“非也。”那声音提醒道,“傅府内囚困的阴魂又有何用,当初那兰氏老妇又为何要摆下积阴阵?都是为了借气遁身。”
“甚么借气遁身?”沈念闻所未闻。
“孟涯自然有办法保全自身,可这并非他的目的,他要的是假借萧镇身份渡过人、情二劫,而这期间不得叫任何人发觉真身。然只要他分出神识、化作凡胎,过往记忆便是全无,这实在太过冒险,并非万全之策。除非……除非他身畔能有一忠心小妖时刻护佑,若未碰上能人便罢,若是碰上了能人,最先惹其怀疑的。也会是这只小妖,而并非是他。”
这苍老声音叹道:“洞主身上虽有三道封印,然尚存些许灵力,若真遇上了凡间真人,譬如那位陆姓道长,还是会惹其怀疑。可叹那陆道长自诩本领高强,不也只追踪到了洞主身上,却从未怀疑过萧镇?借你的妖气隐蔽他真身,这便是借气遁身。”
“……他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沈念心头已是麻木,好似对所有真相全不在乎,只嗤嗤笑了两声,“你怎会知道,若这一切都是骗局,凭甚么你能知道?凭甚么你会知道的这般清楚!?”
那声音不顾他神情,只淡淡道:“我先前已答此问。孟涯的灵力与我同源,皆来自积山,当初他借助此力化形投胎,却不知他每每动用积山灵力,万里之外我便有感。只要寻得了萧镇,我还能不知他的计划?”
沈念听到此刻,也总算明白了这东西所想,冷笑道:“无有本事的东西,只会躲在暗处做贼窥探。你并没有死,当初夺你法力的也是所谓天罚,你如今又要来复甚么仇?你不过是嫉恨孟涯,恨积山择其为主,恨千万年灵脉皆落在他一人身上!”
“还有你啰啰嗦嗦说的这许多,甚么幻境、甚么真相?呸!孟涯他无情无义我早就知晓,用得着你来多说?他利用我,是他的事,我怨恨他,是我的事。我二人恩怨,凭甚要你这老妖来多管?你假惺惺为我做主,还不是要引我去对付孟涯?你这老妖本体将毁,不想着同孟涯求饶,反是在我这蛊惑人心,我即便要与孟涯同归于尽,也会等在你死了之后!”
他大骂一通,那声音总算不再出现。直至沈念觉着舌尖发麻,眼皮也微微发痛,这才恍惚睁开双目,他双手依旧捂着两耳,舌下也依旧抵着那枚避雷珠,只是眼前景物已然大改,不是那梁宫御花园,却依旧是那清冷破败的樊家灵堂。
沈念低头看了眼地,见那尊铜佛碎裂的身子仍在远处,只那佛头上的双目好似叫人剜去一般,眼眶内空无一物。
沈念回忆着当初与萧镇在破庙见过的那尊铜佛,清楚记着那东西不仅有眼珠,手中还有一串木制佛珠,那佛珠一串约摸是十三颗。他当初只以为铜佛是死物,那佛珠才是本体,可先前靠着孟涯提醒,又见着这东西模样有变,才确信道:“魂珠。那佛珠中是它的魂魄,铜像不过是它随手捏造的附身之物,用罢便弃,若是如此……那连风那具身躯,也与这铜像的作用一般,它们……它们全都是观音庙中那尊邪物的魂魄,七魂六魄,正好是十三颗。”
他想到此处,脑子好似叫甚么东西猛捶了一下,又急急合拢双掌,食指、中指抵靠在一处,口中喃喃念咒。俄而,沈念面前便显出了一道虚虚金光,光晕中上下浮动着一枚小小玉盒,这盒子轮廓好似用细毫勾勒一般,似虚似实,缥缈不定。沈念透过这玉盒,望着盒中那枚小巧佛珠,忽而想到:当初在傅府暗河中,那鲤精手中也有一枚佛珠……怪不得这老妖会知晓傅府诸事,当初那只鲤妖便是他一手策划。
这般说来,那胡三娘……对了,当时在胡三娘藏身的那间破庙之中,这铜佛也是突兀出现,莫非它原先也是附身在胡三娘身上,助她化形、还助她接近梁修。那梁修与仲亭是同侪,这该死的老妖从一开始便是奔着仲亭去的!只是它在我等接近胡三娘前便脱身离去。定然是它那时实力不济,才会来上这招金蝉脱壳!
沈念心中明了,又垂首看着身前这只玉盒。当初孟涯要自己好生保存此物,他便将其藏在了灵台之中,这还是头一回将其取出。
这珠子……莫非也是一枚魂珠?可它却是寄生于那鲤妖妻子的体内,若这东西既能寄生又可化形,岂不是防不胜防?况且自己手中只这一枚,再算上从胡三娘体内逃走的,还有那个连风,若离沂手心那枚眼珠子也是,拢共也只找到四颗,剩余的魂珠会在何处?若等它们回到了那怪佛体内,又会如何?孟涯他……真能对付得了?
沈念心内惊疑不定,忙将这玉盒收起,自己在此遍寻一番,仍未找出离沂身影,他心知离沂定是叫连风救离了此地,现下连风也已不见,若要寻人,又该去往何处?
沈念心中举棋不定,便想着先离开此地,再去城中找寻那二人的落脚之处,不料他正要离身,耳畔竟又响起那道声音:“你不在乎真相,不在乎孟涯,也不在乎幻境之中的萧镇,那他呢,与你定情相许、恩爱十年的萧镇,你可是在乎?你此时若走,他便真是回不来了,三十三重天外、七十二司狱下,任你寻遍三界,都再难觅他影踪。”
沈念掐诀动作一滞,也不给他挑拨机会,直冲冲道:“你这老妖真是阴魂不散!你又附身在何处?”
“我只是想再劝洞主一遭。”那声音又恢复原状,仍是雌雄莫辨,也听不出一丝急躁,“你那情郎几番失忆,皆是孟涯的手笔。他早将萧镇的情劫定好——对了,那傅小姐身怀阴气,乃是孟涯从鬼域内请来的帮手,今生下凡也是为渡劫赎罪,想必洞主也是不知。孟涯早将所有的情形算计在内,谁主谁配,各司其职,早已算定,他又怎能允你……这样一个手下,乱他劫难呢?”
“他此番引你去寻那只蛇妖,待你回了观音庙,他早将一切掩盖,又要骗你回至凡尘去护萧镇。可是……洞主身上三重封印皆毁,你那情郎又如何能回得来?”
沈念压着怒意:“你这话是甚么意思?仲亭他……他与我身上封印又有何干系?”
“我再多言,怕洞主又要怪我挑拨离间。你何不自行回了观音庙,听听那孟涯是如何说的?”
沈念强作镇定,反唇讥道:“这便是你的目的,说了这么多话,便是要将我引回观音庙?可笑啊可笑,你这老妖果真法力不济,只能附身于人,你若真有本事,怎还会在此花言巧语,只怕早就出来与我相斗了。你要骗我回去,莫非是觉得我会临阵倒戈,助你加害孟涯?”
那声音稍顿:“洞主既不会倒戈,又为何不敢回至观音庙?你心中仍是畏惧真相,你能接受薄情寡义、一心算计的孟涯,却不敢承认萧镇再难归来,更不敢接受萧镇变作幻境中那副模样,即便他才是真正的萧镇。”
即便沈念知晓这妖物惯会蛊惑人心,却仍叫他说得心内发凉,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慌慌张张跑出樊府,见外头依旧是雷声大作,而漳邺城中家家门户紧闭、街上更是空无一人。他心内忽的一酸,甚么都不愿多想,竟是痴痴然往东城街走去,待走了两步才猛然顿足,想起沈府血痕尤在、弟妹性命尚忧,而仲亭……仲亭还在京城,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真相……比之天雷劈身又如何?”沈念轻声说道,他抬眼望天,又将手指缓缓伸至舌下,将那避雷珠勾至唇边。
天上的惊雷猛然压近,沈念却是不藏不躲,他目光发直,待那天雷近至眼前时才卷过那避雷珠复又含至舌下。他紧紧捏着拳头,牙齿也磨得吱吱作响,神情痛苦无助,良久才泄了气力,复又在地上划了一圈,跨步入圈,转瞬不见。
观音庙内,狂风大作。
孟涯神情冷漠,眉宇间还隐约有些不耐。他先是抬眼看了看天上闷沉的惊雷,后才转身看向主殿,略一挥袖,便将两根横梁掀过,开口道:“你能逃过天罚,也是侥幸。”
观音像并无动静,眼眶中两只诡异的黑眼珠也是一动不动,只是细细一看,便能发现这石像面上已有了几道裂痕。
孟涯好似浑不在意,缓缓道:“你魂魄不全,再等也是无用。只可惜了当初为你超度的那位高僧,不仅为你塑像,还刻意将你的魂魄封印于佛珠之内,便是为了除你戾气、渡你业障。”
“可叹高僧不知,凡人的供奉祈求不仅未能涤荡戾气,反叫你汇集了世人恶念,尤以嫉恨为盛。你借此力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