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米迦勒没有回来。他们被带走之后剩下的人没有被遣散,将近千名孩童们留在厅堂里,本应十分吵闹,沉默却像是令人窒息的潮水淹没了这里。新来的孩子最初有的按耐不住提了问题,有的问为什么带他们来这里,有的问什么时候可以回家,都没被理会,追问的则被狠狠赏了几个巴掌,那些体罚都被附加了法力,有的孩子直接被打飞了出去,爬起来之后满脸痛苦地吐出了带血的牙齿,有的孩子撞到了头,满脸是血,有的只是怯生生问几句的,则被抓着头发扇了几个巴掌之后退回队伍里。
——他们并不会被好好对待。
认识到这点之后许多人落了泪。看管尤兰这队的是一个皮肤偏白的男人,一片呜呜的哭声中,他一边看着这些孩子的表情,一边露出高高在上的,带点戏谑的笑容,仿佛从中得到了什么乐趣——就像是自己在洪水中站在岸上,看其他人在水里绝望挣扎,恐慌喊叫的乐趣,一种卑劣的愉悦和窃喜。最后他对不远处的同僚说:“你有没有发现新来的这批货都怕得特别厉害。祭祀又不远了,我们挑几个享用几轮也没什么吧?”
他没发现有个相貌平凡,看上去毫无威胁的女孩看了过来。
“你胆子还真大。”不远处的同僚皱眉:“上次的事情忘记了吗?毕竟是祭神的,要是再来一次,会被上面骂死的。”
那个人耸耸肩:“我只是想着人都抓得差不多了,少几个也没什么,既然你说不行,那算了。”
小插曲轻描淡写地过了。他没留意到有人记住了他的脸,又表情平静地低下了头,像是在场任何害怕的人一样。他也没有想得到,会有可以一口撕裂人咽喉的猛兽蛰伏在无害的羔羊群里。
这个夜晚格外漫长,这里的人没有任何人想到这些被抓来的孩子已经许久没有吃东西,喝水,也已经许久没有休息。他们让这些孩子换上了统一的衣服,带上蓝色晶石打磨的手环。虽然是让许多人感到绝望的处境,但是尤兰不经意看向窗外的时候,发现外面满是灿烂的繁星,宁静美丽让人愤恨它们怎么这样忽视下面这个世界的残忍不公,兀自散发着美丽的光辉,却傲慢冷漠得毫无人性。
这里位于沙漠深处,外面风沙环绕,像是一座难以挣脱的囚笼,可是偏偏也是这里,修筑着不输王室的豪华宫殿,树木花草生机勃勃。这里一定是整座沙漠最有人气的地方,宴饮声遥遥可闻,就连四周壁画上描绘的都是举办宴会和男女欢好的场景,把纵情和享乐贯彻到极致。
在这里有人与家人分离,满心恐惧痛哭不已。也是在这里,有人宴饮作乐,纵情寻欢,像是活在人们口中的天堂。
人与人活在不同的极端。
尤兰久违地感到熟悉了。奇鲁伊培养她的地方与这类似。那是他修筑在海岛上的别邸,也是他培养暗杀者的地方,偶尔的时候,那里也被他用作款待地狱官员。地狱有模拟的天空,尤兰也曾满心自嘲地想过——星星当然美丽,因为他们没有生命,高高在上,不会痛苦,也不会同情。
那个时候身边也会有孩子被打,甚至被杀,地上的血迹比泥土还要常见。在无法反抗的强权下,伤痛和哭泣像是呼吸吃饭一样寻常。
她真的很久没有体验过这些了。
——一地悲伤的哭泣声中,尤兰想,她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总有人滥用力量,轻而易举摧毁他人的生活。但幸运的是,她现在已经有了与这些人抗争的力量。
——她体会过这样的痛苦,所以她绝不会袖手不管。
后来被带走的孩子陆续有几个被带回来了,其中包括耶文,绿眼的少女金发披散,脚步漂浮地走在前面,面容秀美但是脸色苍白,眼神游离——短短几天没见,她已经很不一样了。
尤兰没有找到米迦勒。
之后他们各自被带去休息,直到深夜一起被地震惊动。地面桌椅都在晃动,有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直到有第一个人开始往外跑。这个时候倒没有人来管他们,逃窜的人们像被追赶的猎物,在华美的宫殿里狼狈得像老鼠,名贵的瓷器和玻璃器皿在地上摔得粉碎,色彩鲜艳的壁画开裂,有年久的石柱倒塌下来,在一片惊叫中砸中了几个人。
地震并没有持续多久,但有少数孩子趁机往外逃,城内却奇异地没有派出多少人手进行追捕。尤兰看到耶文的时候,她被一个男人扛在肩上捉回了他们昨夜待着的厅堂,这里建筑没有开裂或是倒塌,只除了天花板上的壁画开裂掉落了下来,但底下还有一层壁画——等待这里的时间,尤兰一直在看壁画。
耶文真的太好看了。倔强的憎恨的眼神也让人着迷,那个人把她抓回来不是想要带她去应该去的地方,而是想要占有她。如果不是这样,尤兰也不会有下手的机会了。
耶文脸上有掌印,唇边有血。她看着面前的男人解开紧束在凸起肚腩上的皮带,露出满是汗毛的胸膛,但他在丢开衣服时失去了他的手。
切断骨骼和皮肉的声音很轻微,那只手臂断裂开的动作轻易地像是秋季干枯的叶离开枝头,喷溅出的血沾到了耶文雪白的脸,被绑缚的耶文愣住,她看着那个体型庞大的男人在失去手臂后轰然倒下,整个身体自断臂处开始变成紫黑——不用再查看她也知道这个人死了。
一个人从上空跳了下来,没有翅膀但动作轻盈利落,上方其实没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但直到她出现前,她都像是一块石头,一棵草或者一片树叶一样,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她。她走过一地废墟,摔碎的壁画和散架的吊灯,踩在鲜血上注视着那个死去的男人的眼神平静得就像是她剥夺过许多人的生命,眼前这个人的死亡不足以让她产生什么波澜。
她的所作所为让耶文觉得陌生,却长了一张耶文熟悉的脸。
“……尤兰。”她说。
后来尤兰背着耶文走,就好像过去走山路那样。耶文的脚被人打断了,她说过她可以先想办法把耶文藏好,但耶文说不用,我跟着你。
她是往地底走的。一路上耶文什么都没问:不问她要做什么,不问她为什么往下面走。她淡金的长发有些落在尤兰胸前,让尤兰控制不住的想起了刚才的壁画。
“你很喜欢刚刚的壁画。”耶文突然说。
原先描绘宴饮和男女欢好的壁画掉落后,背后是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熟悉的壁画——被遮盖许多年,颜料却没有半点褪色。高不可及的穹顶最高处是面目庄严的神明,金色的阳光,洁白的云朵,生着洁白羽翼虔诚聆听教诲的天使,整幅壁画宏大雄伟,每一处细节都精细无比,天使们身上的长袍色彩艳丽,面容栩栩如生,羽翼上羽毛的走向都纤毫毕现,表情生动得就像是尤兰在偷听他们讲话,显出最初作画的人精湛的画工和背后半点不吝啬的成本。
尤兰很快在上面找到一个双眼微闭,背负六翼,一手持剑,一手执秤的男性天使,他面容英俊,视线微垂像是任何不敢直视神明的天使一样。
他位于天使之首,离神明最近的地方。
——可怜又可笑的是,哪怕决定信仰了吃人的神,城内的人仍旧不敢摧毁过去歌颂造物主的壁画,只敢用一层新的壁画将过去覆盖掉。仿佛也惧怕真有那么一天,会因为亵渎神明而不得赦免。
“你一直在看米迦勒。”耶文说。
尤兰恍惚了一下:“是啊。”
“他好漂亮。”
尤兰应了一声,想他真人还要更漂亮。
这片大陆上宗教的氛围并不浓厚,尤兰生活了这么久,也只在去城镇的时候见到了一所小小的教堂,大家饭前也不祷告,也没有画十字的习惯,只有少数几个老人有礼拜的习惯。
但即使是如此,耶文也能识别得出米迦勒,他是最著名的天使。
“你很喜欢他。”耶文说,仿佛她们在家里闲聊,而不是走在奇异诡怪的蓝色冰晶做成的奇怪甬道里:“记得吗?从前我们聊起天使,说路西法‘晨星’的封号有点不详,就像是晨星终将落下,太阳会升起。米迦勒的封号又是‘光之君主’,他就像是天堂的太阳。伊尔说米迦勒不是太阳,他堕天了。你说那又怎么样?太阳也会落山,但总会再次升起。”
她说:“你不许有人说米迦勒不好,哪怕是伊尔。”
“是啊,我很喜欢米迦勒。”尤兰说。
“你就要到祭祀的地方了。”耶文说,声音像是山间的溪水:“你想去救大家吗?”
尤兰微微一愣,她是一个人逼供出了这些信息,但耶文怎么知道的?
在耶文之前,她没有亲近的女孩子,也不懂怎么跟人相处,该如何安慰人。耶文看上去没有攻击性,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子,遭遇了这些事情以来却没有表现出任何需要安慰的情绪。
“我应该救不了谁,我是下去找伊尔。”尤兰诚实地说:“这里的人想用孩子作为活祭,伊尔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他会救下大家的。我要去找他。”
“你救了我。”耶文说。
尤兰一愣。
没有意料到能听到这样的话,但这样平静坚毅的语气让她控制不住地想起,很久之前,同样是在她认为自己一无是处,不该存在的时候,有个人对她说“你的存在,同样拯救了许多人。”
他说你的存在非常重要。
一个恍惚间眼底差点溢出眼泪,正巧这个时候耶文又说:“如果他真的很强大就好,这座王宫下面,有他们吃人的神。如果不强大一点我们都出不去的。”
吃人的神。
顿时尤兰脊柱往下都冒出寒意,被这种直白又邪异的描述夺去了心神。
除了养育了米迦勒和拉结尔的那位高居天堂的上帝,很长一段时间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别的神。奇鲁伊为了“别的神”背叛了自己的君主,让第五狱损失惨重,自己也死无葬身之地。而拥有阿德厄库西石的这座城为了自己石头的神,献祭了数量难以计数的孩童。
他们都因为自己的野心害得无数人失去了自己的生命,而生命本身是最珍贵的东西。
尤兰低着头往前走,她突然想起来她忘了什么:“你不找加萨温了?”
“他死了。”耶文说,她声音还是很平静,尽管抓在尤兰肩上的时候用力得让她发痛:“我们被抓来的地方叫做蜂巢。按区域有不同的人在管,他们对祭品的完好程度要求不同。有的认为我们是祭神的,不能损伤,有的不是。”
“他们……做游戏。加萨温死了,还有几个男孩女孩,也死了。我远远的……看到他身下都是血。尤兰,蜂巢的另一块地方,有很多女孩怀孕了。”
她简短的,混乱的几句话让尤兰整个身体凉透了。
“尤兰,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