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是杨浅,是以女郎身代行儿郎事的杨浅,是自小发誓要踏平世间一切不平事的杨浅。
她怎会甘心?
她不甘心。
这种不甘心在她拿到手中的京都秘报时,达到了顶点。
为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上位者一句话便要拿无数的人命去填?这些人命贱吗?可他们也是父母、是子女、是妻子的丈夫、是夫君的娘子、都是肉体凡胎娘生爹养的,谁又比谁高贵呢?
女郎的手背上青筋爆起,指骨节捏得煞白。
“狗贼……罢了,”杨浅欲言又止。
在她身旁,点卢的正红色枪穗在风中激荡,一如泼墨鲜血般潇洒淋漓,良久,她摇摇头失笑,自己早已经过了肆意妄为的年纪,也失去了任性胡来的资格。
理智回笼,她的眼睛里重新撩露出霜刃般凌厉的肃杀之气,既然狗皇帝要和她玩,那便玩个大的,一劳永逸。
“放云家人过去吧。”
杨浅冷冷道。
王副将十分不解,抓耳挠腮道:“将军何须如此?您不下令,皇帝老儿拿您也没有办法,他把咱们支出来不就是为了趁您不在北地又玩栽赃嫁祸那一套吗?北地岂容他们放肆胡来,而且……岫公子毕竟是云家人,若是您与云家人起冲突他怎么办?”
她不知道。
但她的理智始终牢牢地把持着上风,“放云二老爷过去,找个由头,把姓熊的扣在新阳关。再派三百骑兵轻装简行包抄竭城,我要瓮中捉鳖。”
云家人虽是百年望族姿态狂悖,却不擅长排兵布阵,但熊将军不一样,他是天子近臣又是武将,他一来便知道这是她与天子的博弈,是个圈套。
所以这个导火索只能是搅进浑水里的上清云氏。
杨浅站在山头远眺,山下的四方城里的一派热闹与喧嚣仿佛近在眼前,有街边小贩的吆喝声,有小丫鬟们互相打骂的俏皮声,卖花的姑娘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的情郎,卖豆花的大娘又在喊她家小孙子回去吃饭,卖货郎跛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走过西街药铺,只为了看一眼自己一直偷偷喜欢的姑娘……
微风拂过,有花叶落在她的肩头。
一如当年梨花树下她初见云岫时那般模样,只不过如今再没有人会为她拂去落叶残花。
感情在这一瞬间死灰复燃,重新占领高地,杨浅默了默,还是于心不忍道:“想办法让云大公子跟随云二老爷一起去。”
云大公子庸碌懦弱,却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做不来谋害亲族的事情,待到实施计划时必然会与云二老爷据理力争,而云二老爷自私自利且目光短浅,是个没有主见之人,为了不破坏计划的进展多半会默认云峪保下云岫。
“派人在城郊等着,云大公子把岫公子骗出来后,把岫公子打晕了扣在驿馆,此番事了我再接他。”
她要拿云家杀鸡儆猴,却还想着留云岫一命。
由此可见这个杀伐决断的叛逆将军并不像云岫以为的那样冷漠无情,只不过她的爱不够纯粹,也不够放纵,她要守护的东西太多,能分给爱情的又太少。
然而在这很少的爱情里,她把位置全部留给了云岫。
王副将是杨家旧部,跟着杨浅的时间最久,久到喊出她从前的旧称,“小姐,需要告诉岫公子前因始末和您的部署吗?若是岫公子……岫公子选择了云家,不肯和大公子出城怎么办?或者向您求情,放云家人一条生路……总之您亲自去,太冒险了。”
他不会,杨浅心中默默道。
但她并没有将这话说出口,百姓的福祉与个人的私欲孰轻孰重由不得她计较,她不能因一己之私冒这个风险。
“不必多言,你们按计划行事吧,岫公子那边我亲自去接。”
云岫身份特殊,她不能告诉云岫自己的计划部署而置北地百姓生死于不顾,却甘愿以身涉险,亲自去接他。
偏偏造化弄人。
她想到了云岫不会和云家人同流合污,也设想过云岫包庇亲族,却怎么也没想到在她心里温润如玉的公子哥居然有以身殉城的勇气。
杨浅捂着脸,回想起她看到的那一幕,“我集结了人马准备把皇帝那狗贼的人困在城中活捉,想拿着人证物证直接去京城对峙,揭穿那狗皇帝的真面目,却没想到等来等去没等到羯人入关,却等到了骑兵屠城。”
当时她手握缰绳御马站在十里地外的峡隅谷,面前是一堆烧干净的断壁残垣,身后是数十里的万丈深渊。
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黄泉枯骨,满目疮痍,那一刻,她后悔了。
她做了大梁的将军,做了杨家的家主,做了北地百姓的保护神,却独独辜负了自己最爱的人,辜负了丈夫的心意。
这还真的是可以称得上一句造化弄人,可怜又可叹。
但说到底还是因为两个人不够信任对方,或者说他们的爱情一开始就夹杂了利用,又在最有可能交心的时侯产生了误会,最终导致两个人一直雾里看花,用尽全力却渐行渐远。
闻砚正沉浸在这反转反转再反转的故事里,忽听长离沉声打断道:“小心,有不下百人术士在靠近这里。”
还未来得及言语,那把破伞又重新回到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