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
“家宴”过半,痛饮三角酒后,武大已在堂下鼾声如雷,鲜少吃酒的潘月亦双眼迷离,两靥酡红。
松松拿来毯子盖在武大身上,而后扶起潘月,深一脚浅一脚,上了二楼。
“吱呀——”
房门刚被推开一条缝,依稀瞥见熟悉的画面,潘月伸手便去推那房门。
谁知脚下一个趔趄,潘月闷头往里间墙上撞去;松松双瞳骤缩,一把拉住她皓腕,闭门同时,侧身挡在了她与墙中间。
“嘭!”
“嗯?”
重重的闭门声惊动模糊思绪,潘月顶着两眼茫然与不解,伸手揉了揉撞上他胸前的脑门,又仰起头,眼神迷离。
月华自西窗澹澹而入,淡淡描摹出眼前人的面容。
“一、二、三……”
一作二、二成三……看着眼前朦胧不清、越来越多的面容,潘月两眼下弯,唇角跟着一咧,下巴抵在他胸上,口中含混:“好多松松!”
胸口再度被“重击”,松松疼得皱起了眉,连忙拉住她意图作乱的手,摇摇晃晃往床边走去。
“坐好!”
扶她至床前坐稳,松松转头望了望落影婆娑的、紧闭的西窗,又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待她睁眼,满目担忧道:“云云自己在此待会可好?我去倒杯水来!”
“无妨!”
潘月甩甩头,看着朦胧世界间里上下起落、阻隔了视线的五指山,唇角倏而上扬。
不等对方反应,她骤然靠近,脸“枕”进他宽阔干燥的掌心,眼隔着他修长分明的五指,望着窗上翩然落成的、随风摇曳的月影,脸上笑容越来越大。
“没事……”
——热气一下下喷落,丝丝缕缕的热意经由掌心、漫入心口,惹得人心尖发颤。
罩着她面容的五指微微一曲。
掌中人不知自己如今模样,依旧肆无忌惮,咕哝着心中事——
“……只许久不得如此开怀!”
前世受出生、受境遇所限,潘月难能自在,成为金莲后的每一日,除却担忧重蹈金莲覆辙,有两事时时悬于心头,让她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一怕不得自由,二怕惟有自由。
不得自由——怕自己不得不受制于此间规则,婚书的存在让她不得不遵从“夫为妻纲”。
惟有自由——怕自己飘如陌上尘、深秋叶,随风来去、无依无着,与此间人与物不能生出一星半点牵绊。
而今婚约已除,炊饼铺的生意渐成规模——
“事业”是立身之本,是她与此间最基本、最直截了当的牵连。
至于旁的……
她徐徐直起身,唇边噙着未散的浅笑,盈盈望着眼前人。
西窗月透过弯弯垂柳小轩窗,伴着柔柔晚风,落成一斜斜仿若霜华的银丝线,徘徊他鬓边,描摹他眉眼,婆娑摇曳,流连不去。
从来知道武松长得好,心弦因他而乱并非初次,却从没一次如当下般——不知是否酒意上头,还是晚月太醉人——眼前人的周身上下、里里外外,甚至那缕散落的、随晚风荡起的头发丝,都似正正好好、完完全全长在她心坎上。
“呵!”
潘月再度倾身,一手拉住他顿在半空的右手腕,一手探向他心口,双目扑闪——扑闪——蓦然弯成了新月芽。
眼神能骗人,心却不能。
四目相对,潘月脸上笑意愈盛,拉着他腕子的手顿然用力——
“小心!”
松松慌忙起身,落座她身侧;潘月顺势仰起头,眸间月华化作情情切切,呢喃道:“赵娘子温婉、李娘子妩媚,赵娘子多才学,何娘子善经营……世间女子千万般,郎君欢喜谁人模样?”
话音方落,一阵晕眩袭来,潘月颦眉微蹙,不由自主朝前倒去。
“云云?!”
松松双瞳骤缩,下意识张开手,刹时将人抱了满怀。
清冽的草叶香沾了甜酒微醺,涌入鼻腔,弥漫周身;垂目望着倚进怀里的人,松松双手不知如何安放,一时只觉心口为那草叶清香充斥,越发充盈、乃至滚烫,而后——
“嗯?”
晕眩缓过一阵,潘月茫然抬起头。
一缕青丝坠落鬓边,伴着若有似无、沾着酒香的吐息掠过他颈窝,松松脑中“轰”的一声——
“那是?”
潘月双手撑在他胸前,月华潋滟的眸间映出他而今模样,下意识甩了甩头,颦着眉,仰起脸,神情懵懂道:“耳朵?”
松松浑身一僵,盯着她的眼,只不敢动弹。
潘月似不敢相信自己眼所见,再次甩甩头,抬眼又看;武松头顶上方,一双白色的狐狸耳朵依旧支棱。
歪头“冥思苦想”片刻,潘月眼睛一亮,以松松双肩为支撑,双膝跪坐榻上,圆瞪着双眼再看。
依旧不能判断真假,潘月眼里掠过一丝苦恼,想起狐狸松松平日模样,歪头想了想,倾身向前,右手食指轻碰了碰狐狸耳朵内里。
看那耳朵果真如狐狸般甩了甩,潘月莞尔,倏地凑上前,一口叼住——
“呜……”
双目扑闪片刻,潘月把僵成了铁板的武松松开,口中嘟囔:“也是软的!”
怀着从未有过的好奇,潘月把那狐耳按住又松开,按住又松开……还想挪进寸许,双膝一个不稳,潘月扑通一声摔坐在榻上。
“嘶!”
她撑着床榻仰起头,看清武松模样,噗嗤笑出声。
“松松,我好似喝多了……”
潘月甩甩头,定睛再看。
眼前依旧有三四个摇来晃去、神色不安的武松,更离奇是,三四个武松头上竟都生出了狐耳!
“哈!”
潘月仿似发现了什么格外新奇的游戏,跪坐起身,双手盖住那狐耳——松开——再盖住——再松开……
怎么还在?!
“松松……”
她浑然不察自己坐上了什么,仰头盯着他脑袋,笑道:“你头上长出了两只狐耳!”
不等看清对方面容,她歪着脑袋自言自语:“头上长耳朵,背后会不会长……呀!”
她没轻没重扑到武松身上,看清似为护她重心而骤然出现的面前的白色狐尾,两眼骤然一亮——
“尾巴!!”
她大力抱起狐尾,如同拥着松软的小狐狸般,枕在颈下,用力揉了揉。
从前不知,酒后所闻所见竟如此匪夷所思!
落入尚清醒的旁人眼里,会否以为她行止怪异、得了什么病?
潘月倏地笑出声,揉了揉怀里的狐尾,仰头看向臊得满脸绯红的武松,指着尾巴道:“松松,你能否看见、哎哟!”
左膝绊倒衾被,潘月一个重心不稳,再度朝斜前方歪去。
“小心!”
松松伸出双手,撑住她双肩,不敢再松手!
酒后的思绪总是跳脱。
潘月双手紧抱着狐尾,目光至狐尾徐徐移至肩侧,再从肩侧徐徐望向他的脸,两眼再度下弯。
“松松……”
潘月撑着凑上前,扑闪着双目,朝他作出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才煞有介事道:“与你说个秘密!”
“秘密?”
松松下意识发烫的狐耳,垂目看着她透亮的双目,哑声道:“什么秘密?”
“松松自小在景阳冈长大,可知生辰是哪日?”
潘月看向他头上不自禁抖动的狐耳,莞尔道:“松松不知,过两日是我生辰!”
“生辰?”松松眼里浮出不解,“人间界的生辰有何讲究?”
“讲究……”
酒意上头,潘月不曾注意他用词的不同寻常,垂目想了想,开口道:“与旁的节日无甚不同,不过是亲友相聚,吃些难得的席面……有时会有生辰蛋糕——一种专为生辰宴而设的糕点;再有便是,来赴宴的亲朋好友大多会随生辰礼!”
“生辰礼?”
松松举目望向窗外,若有所思。
晚风拂动窗前柳,窗上月影婆娑。
“啁啾——啁啾——”
时有夜鸟难眠,流萤来去,皎若天上星。
若有似无的松木香伴着晚风掠过鼻下,松松耳朵尖微微一颤,倏忽计上心头。
“云云稍待!”
见潘月醉眼惺忪,眼皮子开始打架,松松让她少歇;待她闭眼,很快提步至窗边,望了眼景阳冈方向,纵身跃窗而去。
*
“簌簌——”
“啁啾——”
落叶簌簌,鸟雀啁啾,晚风轻叩窗扉,夏夜正安然。
房内酒气未散,榻间呼吸清浅。
潘月正与周公对弈,突然被规律而节奏的叩窗声惊醒。
顶着两眼惺忪,她抬头望向月华倾洒的窗外。
窗外晚月溶溶,窗扉幽幽分两端。
遥处一轮圆月高挂,近旁数枝杨柳相依;正中一只小狐狸出尘如同世外仙,歪着头,仿佛正打量她醒转与否。
“松松?!”
认出来狐,潘月两眼下弯,蓦地掀开衾被。
“怎么此时来了?”
不等她起身,窗上的小狐狸倏地背转过身,左右看了看,仰头朝向圆月方向引颈长嗥。
“嗥——”
“啁啾!啁啾!”
潘月正不明所以,鸟雀振翅声倏而四起。
潘月下意识端坐。
“哗啦啦——”
月下万物依稀有灵。
小狐狸松松披着月华,仿佛遗世独立的仙人端坐“窗画”正中。
抬头往左,一双黄莺环树而出,莺啭成曲,空灵婉转;举目往右,一只孔雀扶摇而上,引百鸟相随,荡青梧昭昭待凤栖。
一曲莺啭未毕,松松轻一颔首,百鸟与“凤”若有所悟,齐齐收翅栖枝。
与此同时,晚空为幕,月华为伴,天地间倏而下起一场缤纷落英雨。
忍冬、芍药、菡萏……不等潘月细数,随风摇摆的草丛里、芦苇间、绿柳下,忽而传来窸窣声响。
“唧唧!”
松松一声轻唤,成千上百流萤应声而起,跃出草叶青芦与垂柳,穿过街道巷陌与人家,伴着落英缤纷,翩翩起舞,随风来去。
——但如天河落人间,缀玉垂珠星汉回。
如梦似幻,又或许,她早已在梦中……
“……松松?”
直至恢弘落幕,潘月意图起身,谁知一阵头重脚轻袭来,晕得她又跌坐回榻间。
“小狐仙?”
两靥酡红未散,她瞪着迷离醉眼,喃喃朝窗前道:“若当真是狐仙,当是九尾才对!”
小狐狸头一歪,却不出声,只支起了松软的狐尾,左右摇了摇。
潘月正不明所以,又听窸窸窣窣一阵响,小狐狸后头忽而冒出一条、两条——
“一、二、……”
潘月两眼放光,直至——“红色?棕色?!”
潘月终于按捺不住,扶着墙,深一脚浅一脚近前。
看清小狐狸身后那一只只神色茫然的“狐朋狐友”,她撑着窗台,噗嗤笑出声:“狐版千手观音?”
她伸手抱起松松。
躲在松松身后的七八只小狐狸身形一僵,支着尾巴,齐齐仰起头。
“所以……”
她与一众狐狸面面相觑,揉了揉松松的下巴,口中嘀咕:“视觉差,才是青丘九尾的真相?”
潘月垂目看向舒服得眯起了眼的松松,又看向窗外那八只目光炯炯的小狐狸,神色迟疑道:“你们可认得回家路?可要进来歇会?”
怀里的松松已如往日般缠住她手腕,枕进她腕间,闻言身形一顿,倏忽睁开眼,依稀往窗外睨了一眼。
“嗷呜——”
“唧唧!唧唧!”
潘月不知他几个叫唤着什么,眼神交错间,八条尾巴齐齐炸了毛;不容她开口,八位“助演嘉宾”慌不择路、四下奔逃而去。
“嗯?都走了?”
潘月下意识看向怀里的小狐狸。
松松抱着自己的大尾巴,用力舔了舔,而后抖动着耳朵尖,蓦地仰起头;双目皎皎,一脸无辜模样。
“倒是我想多了……”
潘月咕哝着关上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