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在傍晚的时候,裴安生想点外卖来请大家吃,他犹豫着问:“要不要叫叔叔起来?吃了饭再睡?”
顾寻北望着房间门正犹豫,门把手动了,是顾建海推开门出来。
他的目光在裴安生身上稍作停留。
和他想象的差不多,头发长,染过,长得娇气漂亮。
嗯,比他想象的还要再漂亮一些,也并不女气。
然后他把目光移向自己的儿子,好小子,也没亏待自己。
“老爸,你醒了啊。”顾寻北想了一下,给他介绍:“这是裴安生。”
裴安生纳闷地转头看他,怎么没后缀了?只介绍一个名字吗?
“是小北的男……咳,男生朋友是吧?你好你好,你还来了一趟医院,真有心了。”顾建海慈祥地弯着眼睛点点头。
“叔叔好。这有什么,阿北家里有事,我当然要来看看。”在长辈面前装乖,裴安生很有一套。
一旦开始社交模式,他就那张嘴就像是抹了蜜一样,讲出的每一句话都是放在网上会被人拆分讲解的应酬模板。
伺候人的事他虽然没怎么干过,但还算是有天分。
晚饭的外卖他点的分量适中,也合这里所有人口味。
他记得顾寻北口味淡,猜测顾建海一家都不是重口味的人,所以选了家淮南菜。
结完账叔叔说要给他报销,裴安生当然拒绝。
“那这样,你们年轻人现在爱吃什么我也不知道,回头你挑一家喜欢的餐厅,等小北奶奶出院,叔叔请客,咱们一家……咳,一起吃顿饭。”顾建海见裴安生坚决,就没强求。
看这俩人的关系……以后一起吃饭的机会还多。
裴安生闷头把自己跟前的汤喝了,热得脸上发烫。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感觉顾叔叔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话说顾寻北老爸居然还能回来?这么其乐融融的,真神奇。
他将来还要来京城发展吗?那他老妈肯定知道怎么回事。
胡乱的思绪最后终止在顾建海的话里:“这样,医院这边有我呢,小北你和朋友回去玩吧。你朋友也来医院陪你一天了,你也陪人家去别处逛逛。奶奶这儿有事我喊你。”
顾奶奶慈爱地笑:“我好着呢。我打小身体恢复能力就比别人强,不是说过了吗,我年轻时候爬树,从那么老高树杈子上掉下来都没事儿人一样……”
“那您自个儿不也说了,是年轻的时候吗?”顾寻北回敬一嘴。
“嘿,臭小子。”
“甭气你奶奶,到时候刀口疼了你又得哭。”顾建海慈爱地摸了摸顾寻北的后颈,遭到挣扎躲避。
顾寻北展现出微妙的不情愿:“谁哭了。”
“哇,你还哭了啊?”嘴上调侃着,裴安生并没有真正感到好笑。“真遗憾,我没看到。”这倒是真的。
眼前的场景,病床上是包容开放的老人,一旁是满眼慈爱歉疚的父亲,还有优秀温良的儿子。
他们一家人互相打趣,拿彼此开玩笑,言语里却并没有刺,反倒更多是对彼此的关心。
挂心彼此,却又不希望表现太多。
此情此景,裴安生感觉很陌生。
他像一条北极冰面下的冷水鱼,误入了低纬热海,也像一块错误的拼图,叠在空白边框里,找不到自己本来的位置。
“那我们走了,老爸?”顾寻北上来拉住裴安生的手腕,冲自己奶奶摆手:“我明天上午就过来看您,有什么需要您一定要和护工说,不要不好意思麻烦别人啊。”
“去吧,还用你教我?”老太太挥挥手,明显比刚做完手术那会儿精神多了。
一直到坐进电梯,手腕上的压感才显得重,裴安生看向电梯镜子里的倒影,顾寻北垂眼看着自己:“在发什么愣?”
他发愣很明显吗?
裴安生移开目光,甩了甩被拉住的手腕:“比起这个……我是你谁?”
“嗯?”顾寻北虽然不知道话题怎么突然跳到这里,但片刻后,不假思索地讲:“喜欢的人。”
裴安生:“……”
他扁扁嘴唇:“是吗?”
“是啊。”顾寻北点头肯定,下一秒却听见裴安生酸溜溜地说:“刚才听你向你爸介绍我,我还以为我就是个你的普通同学呢,我还真担心会不会让叔叔误会我来得太唐突。”
好酸。
顾寻北思忖一瞬,神情变得玩味:“那你想我怎么介绍你?”
“你问我?”裴安生跳脚了。“没事,就普通同学嘛,只知道姓名的路人甲乙丙丁,互相帮助过的阿猫阿狗,不对,我都不配算是你同学,其实是大街上骚扰你的怪叔叔……”
“喂,打住啊。”顾寻北哭笑不得,拉着裴安生手腕那只手不断向下,熟练地将手指挤进了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要不现在回去?”
他另一只手说着就要按电梯。
“回去干嘛?”裴安生没好奇道。
顾寻北按了上楼的电梯,牢牢抓着裴安生手,没允许他挣扎:“和我爸重说一下。”
“呃,不要了吧!”裴安生不知道顾寻北想说什么,虽然他有点期待,可是想到自己有可能会破坏掉刚刚充斥在那间屋子的温馨,他就有点想逃离现场。
“我不是什么好鸟,没长辈看我顺眼的,你别回去了,你爸你奶奶够糟心了,甭拉我回去给他们添堵……”
拉着他出电梯的人果然停了下来,但停顿伴随的沉默让裴安生有些心里没底:“干嘛?”
顾寻北回头,盯住他的眼睛。裴安生被看得后撤一步,面对这双澄明的眼睛,他下意识升起躲避的心虚。
“真正的坏人是不会觉得自己作恶的。”顾寻北盯着他,语气郑重。“所有人都很喜欢你,你很好,为什么你要贬低自己?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这么想,但在我看来,这完全是不必要的担心。再说了别人怎么看你又重要到哪儿去了呢?”
很多次了吗?
裴安生哑口无言。
他愣愣地僵立在原地,仿佛被面前人的目光和那一番话钉在那里。
如果有人说他自卑,他肯定会大笑着打断:“真的吗?那你让那些活得还不如我的人怎么办?”
也不会有人这么说的,裴安生知道。所有仰视他的态度,他都知道。
在面对顾寻北时候,那种若隐若现的难堪感其实他自己并不很愿意承认,也几乎是拒绝直视的。
他当然不喜欢自己。
和顾寻北这么正直干净的人站在一起,简直就是白骨精站在照妖镜跟前,生怕藏不住肮脏。
和顾寻北谈恋爱,裴安生没开玩笑,他真觉得自己是偷来的。
打小儿他父母就和他说过,生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就算他屁都不是,他都可以过得比这世界上绝大多数拼了命努力往上爬的人要好不知道多少倍。
这世界靠的从来不是本事,而是投胎。裴安生从小就这么听的。
反正他小时候也不爱上学,他父母不会因为他考的不好批评他,也不会因为他考得好表扬他,这让裴安生对善恶没有一个清晰的分别,甚至他对自己也的价值也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
随着他的年龄增长,对他家长来说,只要他在应酬场合不丢人就可以。
他可以喜欢一切事情,可以去做一切事情。只不过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乎,他作为一个孩子诞生在这个家庭里唯一的价值就是“脸面”跟“继承”。
老妈需要自己拴住老爸,老爸也需要自己来证明他对老妈家族的忠诚。
至于裴安生自己有什么优点,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有谁关心呢?
这对他爸妈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抛开家庭,再说社交圈,裴安生内在是什么样,就更不重要了。
如果人与人是通过辨识内在而玩在一起的,那人类干嘛还要学会说话和打扮呢?
裴安生清楚自己是个没人管的,胡作非为的孩子。他很自私,不顾他人感受,甚至也很坏,他乐于玩弄别人。
但这些要怎么和顾寻北说呢?
别人谈恋爱聊风花雪月,然后他要破坏气氛地说:“嗨,honey,你知道吗,我小时候被恋童癖骚扰过几年,所以我在建立亲密关系这方面有点残疾,和我恋爱可得小心点,不然我一不留神又要把你当成那个老登报复了,你见过我其他情人吧?就像那样。”
有病似的。裴安生甩甩头,不知道怎么办,干脆要把这件事情抛之脑后。
他转身往电梯的方向退:“好吧,我没那个意思。这不是要见你爹我有点紧张嘛。”
而且你也没和你爹说清楚我的身份,简直就是在暗示我,你也觉得我很拿不出手吧——尽管裴安生的理智告诉他,可能仅仅是因为顾寻北没有做好准备向自己老爸坦言性取向。
还没走两步,手腕被拉住。
然后整个人被略带强势地拖出了电梯间。
“是吗,那你最好不要再那样想。”顾寻北拉着他,像是拉着一个不愿意上学的孩子。
手腕上的压感很重,好像心脏也被一条绷带裹在一起挤压,裴安生垂眼看看牵着自己的那只手,又抬头看了眼顾寻北。
一晃神,就又进了病房。
“嗯?落下东西了?”顾建海诧异地问,目光平滑地从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腕上滑过,之后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和自己儿子对视。
裴安生没注意到这里的眼神变化,但是顾寻北注意到了。
他故意扬起牵着的那只手,给自己老爸看:“爸,重新介绍一下,这位是我正在追求的人,裴安生。”
顾建海目光在儿子脸上停顿了一下,转而去看裴安生。后者转头就想跑,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留下来了。
啥,追求?
他纳闷,但管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