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疾驰离去,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石板,溅起几点细碎的水花。
天气慢慢放晴。
二人并肩徐行,放眼望去,巷道两侧皆是青白墙壁的屋舍。此地颇为安静,鲜少能看见行人身影。
白麟玉沉声解释:“你别误会,我对莜夫人惟有敬重,那个孩子是姜舒的儿子,其父虽为人不端,但稚子总也是无辜。”
“我看出来了。”
九方潇料想,白麟玉此番保全莜夫人母子性命,定是想偿还姜舒昔日的提携之恩。
他识出身旁之人眼底的怅然,转而又问:
“既然舍不得她走,为何不劝人留在王城?”
白麟玉神色疲惫,感怀道:“生在人世,总是要经历离别的,她们能活着,已是万幸。”
白麟玉的语气虽没什么波澜,九方潇却想起他的身世,他看向天际那团晦暗,接着道:
“莜夫人不愿留在这是非之地,也许是明智之举!不过,你若将她视为至亲,我陪你常去探望便是,别再说什么离别的话了,不吉利。”
白麟玉饶有兴味地看向九方潇,他稍稍放松心情,道:
“我原想着修道之人总该超然物外,没想到你竟会在乎世俗的忌讳?”
九方潇的神色突然认真起来:
“旁人的吉凶祸福的确与我不相干,眼下,我只希望你能所求皆得,所念皆安。”
白麟玉闻言心中一动,将视线投向那人手中的素白兰簪:
“我帮你戴簪如何?”
他也不等九方潇回话,而是陡然停步,拿过他手中轻攥的物件。
九方潇随其所为,忍不住追问:“莜夫人为何突然要赠我簪子?若是留份念想,也该是送予你。”
“她想送你就收着,权当这是你救她母子二人的谢礼。”
白麟玉边说边倾身上前,单手轻轻扶在九方潇的头侧,语气颇为无奈:
“你能不能配合点?”
九方潇果真微微低头。
眨眼间,他又靠近几寸,扣住他的劲腰,戏弄道:“还想我怎么配合?”
冰凉的气息轻飘飘擦过耳畔,撩得人心里发痒。
白麟玉见四下无人,顺势将簪尖卡进那人发丝,又飞速在他脸上落下一个轻吻。
“赏你的。”
白麟玉故作镇定,脸却有些发烫,心中不禁暗想,那人生就一副好皮囊,淡妆浓抹,素簪华服,无论穿戴什么都一样好看。
“白麟玉,从前我倒没发现,你竟这么会勾人?”
“分明是你先招惹我。”
九方潇见他理直气壮,还想去亲,不料隐约嗅到一丝阴气。
再一定睛细看,冥九果真站在巷道尽头,他向来神出鬼没,也不知在此停驻了多久。
九方潇稍稍一滞,挑眉笑道:“小玉,你方才的轻薄之举,可是被人瞧见了。”
“……”
白麟玉也察觉到异常。
他神色微变,动作僵硬地将九方潇推开几寸,冷冷道:
“他一直这么鬼鬼祟祟地跟着你么?”
“额……自然是没有,我一直跟你在一处。”
九方潇看向冥九,用眼神示意他到近处来。
冥九犹豫再三,仍阔步走到二人面前:“主人……”
他的眼神中暗含一丝戒备,似乎对白麟玉极为提防。
白麟玉见状,略微不爽:“你们聊,我回宫了。”
不过他还未行出半步,就被九方潇拽了回来。
九方潇眼波轻转,无理取闹:“可我就想和你一道走。”
白麟玉脸上浮现无奈之色,旋即他收住脚步,定定地望着冥九。
他担心此人发现自己的秘密,便想听听他到底有何话要说。
冥九眼见两人过从甚密,只得坦言相告:“主人,属下在浪舟山寻到了这颗绮梦珠。”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颗淡紫色的明珠,递至九方潇掌心。
“一颗?”
九方潇眸底浮现一抹疑色。
他清楚记得,自己前往临城之前,冥九说只找寻到半颗绮梦珠。
他不明白为何经此一遭,连这件无关之事也会发生变化。
九方潇正想着,白麟玉突然插话。
他问冥九道:“你可看过绮梦珠内中所载之景?”
冥九的目光在九方潇身上稍作停留,之后转向白麟玉,如实道:“尚未看过,这颗珠子被人加了一道封印。”
白麟玉心里的重担猛地卸下几分,动作凌厉地从九方潇手中抢过珠子:
“我替你保管。”
他的语气颇为果决,九方潇只得放下疑虑,微微点头:
“好,以后但凡我有的,都可任你处置。”
言毕,他像是忽而想起什么似的,继续对冥九吩咐:
“你去南安一趟,将我从前暗藏的那些财帛法器,秘籍宝篆都一并运过来。”
冥九不解道:“主人有何谋划?”
九方潇本是想挑选几件名器,参与金榜试炼,可方才白麟玉既称要替他保管绮梦珠,他索性改口道:
“没什么,我要娶亲,这些就算作聘礼,日后都交由我家娘子保管。”
“九方潇!!”白麟玉面红耳赤,怨他口无遮拦,即刻拂袖而去。
九方潇急欲去追,冥九又道:
“魔界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白麟玉的命册找到了,现下就在狞魔手中,主人还想看吗?”
九方潇怔愣一下——
既许终生,何须多疑?
“不必看了。”他道。
……
月余后,南安,玄阳境。
暗红天幕下,九方潇独自一人站在秘印结界之外,此刻,他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愁思来。
那片焦土深处,不光埋着未现世的妖骨,也尘封着他不愿回首的血色往昔。
可这最后一根妖骨,他却是志在必得——
他体内那根已然妖力枯竭,另一根镇守瑞兽的又不能轻取妄动,如若再失了这处,他之冰躯恐将难以撑持,更别说想要违背天命,改写玄阳境惨剧了!
当然,参与金榜试炼还有另一桩好处:
虽说,九方潇先前只将登仙榜之争,视作宗门弟子之间的修炼游戏。
不过近日来,北宸有关“妖人误国,紫薇蒙尘”的传言甚嚣尘上,或许能借着此番登仙机缘,一探天道,逆转劫数,化解“帝星晦暗”的天象。
“离上回约定重启幻阵之期,还余下三日,师弟倒是来得早!”
思忖之间,越妙然的声音自九方潇身后响起。
她依旧是一副仙姿卓然,目下无尘的模样。
恍惚间,九方潇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初入师门的那几年。
“师姐……”
他回身看她一眼,旋即回想起她上次算计自己的事来,于是收拾心情,敛色道:
“丹魄现在何处?”
数月来,那条红鳞蛟龙似乎销声匿迹了,但九方潇深知,他那个强悍莫测的师尊,不过是在韬光养晦罢了。
“本座虽不常来人界,却也听闻师弟早被师尊逐出师门了,他之所在,又与师弟你何干?”
越妙然言辞间总会流露居高临下的腔调,这一点和天族中人十分相像。
九方潇了解她的性情,倒也不怎么生气。只是他的态度亦冷淡下来:
“妙君既知我非玄阳境弟子,又何必再称我为师弟?”
越妙然款步上前,不疾不徐:
“我知师弟是为寻妖骨而来,想必你也清楚,我重开幻阵仅是为求证道,既然我们目的不同,何不放下旧怨,合作一回呢?”
九方潇微抬双眸,望向远处矗立云霄的幻海神坛,漫天血光映入碧瞳,妖异之色直摄心魄。
他缓声道:“师姐上回害我差点丢了性命,我可不敢再信你。”
“凭你的本事大可全身而退,可我怎么记得,你是自愿留下与魔罗对决的?”
越妙然一挥拂尘,揶揄道:
“对了,你上次那个相好呢,他人在何处?你若不想跟我合作,我也可以去问问他的意愿。”
“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九方潇话声刚落,就望见不远处奔来一道凌厉身影。
“……”
“为何不等我?”白麟玉火急火燎赶来,张口就是质问。
九方潇敷衍道:“陛下忙于公务,这点小事不劳你费心了。”
残阵之中埋着太多麟族的尸骨,若他二人真入了幻阵,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与白麟玉相处。
万一那人改变心意不与自己相交,又该如何是好?
“小事?”白麟玉一脸愠色,事关北宸,他不可能让九方潇一力承担。
“白郎君,别来无恙啊!”
越妙然打断二人,她语调扬起,似乎真对来人生出几分兴趣。
白麟玉这才将注意力转到越妙然身上,随即按下焦灼,礼貌颔首,称了声“玄妙神座”。
九方潇霎时提防,一个箭步将白麟玉拉至身后,极不情愿地冲越妙然道:
“妙君既是金榜试炼的组织者,已然独揽大局,何必要拉我共谋?”
越妙然轻哼一声,敛眸笑道:
“我此次下界是领受天族圣主谕命,可上回私放师尊元神一事,惹得圣主极为不悦,圣主收去我的天判笔,另择他人作了金榜试炼的主裁,如今我不过是双司裁之一罢了。”
“哦?”
九方潇神色倏变,追问道:“主裁何人?司裁又有谁?”
越妙然闪烁其词,话锋一转,接着道:
“参与金榜争夺之人皆是各怀算计,我亦不想任人摆布,为他人做嫁衣,因而此番是想邀请师弟与我同为司裁,互相帮扶。”
九方潇哂道:“天族圣主恨不得借魔罗之手置我于死地,又岂会容我执掌司裁之位?”
许久不言的白麟玉忽地出声:
“莫非主裁之人身份了得,连圣主都要忌惮三分?”
九方潇瞥向白麟玉:
如若真是如此,那主裁必定与自己交情匪浅,可细细想来,除了丹魄之外,他实在不知天族中还有哪位身居高位的故友。
越妙然眉眼含笑,视线投向天际。
只见紫芒如潮,刹那间席卷天地,适才天幕中的暗红光晕骤然散尽。原本沉寂的焦土恍若重焕生机!
灵氛遍野,瑞华盈天,直令腐草回春,朽木生芽。
“主裁已至,若有疑惑,师弟不妨自己探问。”
九方潇看清天际之人的真面目,顿觉气血翻涌,怒火攻心:“妙君说什么笑话?那人分明是我的仇人!”
“再仔细瞧瞧呢?”
九方潇身形微晃,眸光滞涩,迎面之人灵韵天成,清逸如岚,确实少了几分孤傲狠戾之气。
明明在临城时,已经见过这张脸,但此刻四目相对,九方潇却更觉心惊目眩,冷汗直流。
心绪翻涌间,身旁之人突然握紧他愈发颤动的手腕。
“阿潇。”
白麟玉刻意将话声压得平稳,强作镇静:“他……不是逸子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