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月西如溪水潺潺般絮絮叨叨,将墨月离不在时发生的桩桩件件娓娓道来。她眉飞色舞地说着,时不时还比划几下,仿佛要把这些日子积攒的话语一股脑儿倾倒出来。
说到兴头上,墨月西忽然话锋一转,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凑近了墨月离:“姐姐,那个臭和尚到底带你去哪儿了啊?这么久不见,你都不想我这个可爱的妹妹吗?”
她撅起唇,故作委屈地晃着墨月离的手臂,“我可是日思夜想,连做梦都会梦见姐姐。”
墨月离闻言莞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客栈喧嚣,落在远处静立如松的道未然身上。墨月西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就是个光头和尚嘛!整日板着张脸,冷若冰霜的……哪像独朽,至少还能陪她斗嘴解闷。
“喂!姐姐!”墨月西见墨月离目光痴缠,顿时醋意大发,跺着脚说,“你还没告诉我,你们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呢!”
她故意把声音拔高了几分,引得附近几桌客人纷纷侧目。
墨月离这才收回视线,与她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墨月西在姐姐眼中捕捉到了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讳莫如深。
墨月离纤长的睫毛如垂落的帘幕,将心事重重遮掩。沉默良久,她轻启朱唇:“我和他,回了一趟佛门。”
“佛门?”墨月西杏眼圆睁,随即恍然大悟,道未然本就是佛门中人。
但值此妖魔肆虐之际突然返回佛门……她心头蓦地一紧,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墨月离的衣袖。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墨月西神色骤变,追问道,“姐姐,若是有什么难处,你可一定要告诉我!”
墨月离眼中闪过一丝动容,却依旧缄默不语。墨月西见状更是心急如焚,声音陡然拔高:“姐姐!”
“她既不愿说,你又何必一直问?”独朽的声音冷不丁插了进来。
没人注意到他是何时出现的,或许一直都在,或许方才悄然而至。
只见他一个潇洒的旋身,稳稳落座在檀木椅上,翘着二郎腿的模样活像个纨绔公子。那双金褐色的兽瞳意味深长地瞥向道未然:“不过她说的倒也在理啊。”
墨月西正要发作,听闻此言顿时把到嘴边的怒骂咽了回去。她竖起耳朵,满心期待地等着独朽的下文,甚至开始想象他会如何夸赞自己。
“阴阳虽相生相伴,却终究殊途。”独朽指尖轻叩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若强行扭转,轻则两相融合,重则……”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乍现,“两败俱伤。”
说罢,他收回投向道未然的目光,转而直视墨月离。那双兽瞳仿佛能洞穿人心,将她的心事尽收眼底。
“佛与妖。”独朽一字一顿道,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从来都是云泥之别。”
“我知道。”
墨月离低垂着眼睫,声音轻得仿佛一缕烟,风一吹便散了。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像是在触碰一段无法言说的心事。
“我都知道,但我……”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抬眸望向远处的道未然。那一瞬间,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似乎将她带回了十年前的雨夜。
那时的她,不过是一只初化人形的小蝴蝶,羽翼未丰,懵懂无知。却因容貌昳丽,引来歹人觊觎。
彼时,她仓皇逃窜,却在暗巷尽头被逼入绝境,直到那道清冷的身影出现。
道未然救了她。
她当然知道,他只是出于慈悲。即便她并非人类,他仍会出手相救。她比谁都清楚,他的温柔从不独属于谁。
可即便如此,她的心仍不受控制地沉沦。
她曾无数次问自己,究竟爱他什么?是他拒人千里的冷漠,是他不染尘埃的疏离,还是他眼底那抹,她永远触及不到的寂然?
她找不到答案。
可情之一字,本就毫无道理。
来了,便是来了。
挡不住,逃不开,哪怕只是一厢情愿。
哪怕他的心里,从未有过她。
“各位客官——”
店小二洪亮的嗓音骤然打断她的思绪。他端着满满一托盘酒菜,笑吟吟地摆在桌上。独朽眉头一挑,狐疑道:“我们可没点这些啊。”
店小二搓着手,笑容憨厚:“这是掌柜的特意吩咐的,请诸位尝尝!”
“请我们的?”于云间抱臂走近,目光扫过桌上丰盛的菜肴——红烧蹄油光锃亮,清蒸鲈鱼鲜香扑鼻,还有几壶上好的女儿红,光是闻着便让人口舌生津。
店小二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昨儿个的事,大伙儿都听说了……”他摇摇头,眼中满是忧色,“这世道本就兵荒马乱,朝廷年年征粮征税,如今竟连妖魔都现世了……唉,这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啊!”
于云间闻言,眸色一暗。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他们虽能自保,可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呢?
“这世上总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你救不了所有人。”
小无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旁,声音平静得近乎冷漠。他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但只要有生命,就有希望。”
景幽佳闻言轻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调侃:“‘有生命就有希望’这话竟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小无斜睨她一眼,淡淡道:“这不是什么大道理,而是事实。”
“比如?”景幽佳挑眉。
小无神色陡然一肃,一字一顿道:“比如在必要时,舍小义,成大道。”
景幽佳笑意微凝,沉默片刻,终是缓缓点头。
“还记得山神吗?”
小无忽然抛出一句,引得独朽等人纷纷侧目。他环视众人,目光深邃:“单凭我们几个捉妖,就算拉上整座城的人,也捉不尽天下的妖魔。”
于云间眸光一闪,恍然道:“你是想,请山神出山?”
小无颔首:“不错,借山神之力,镇压群妖。”
独朽鼻尖微动,金褐色的瞳孔骤然收缩。山神可是凡间真正的神明,可如今的山神,要么隐世不出,要么早已堕落成魔。
千山之中,能寻得两三位正神已是万幸。
他眯起眼:“你有办法请动他们?”
小无却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众人,落在墨月离身上。
窗外暮色渐沉,一缕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映在他侧脸,他看着墨月离说:“但她可以请道未然出手。”
不远处,道未然仍与周无亦并肩而立,两人低声交谈着,浑然未觉这边的目光。
檐角铜铃被风拂动,叮咚作响。
狼十二尚在领城照看白小九,单清也正陪着岚依疗伤。仅凭他们,如何寻得那缥缈无踪的山神?
“山与佛,本就又相通之处。”小无指尖轻点着桌面,“若由道未然出面,请动山神的把握会大得多。”
忽然,他话锋一转——
“你们可还记得王然?”
茶盏“咔”地一声磕在桌沿,茶水溅出,在檀木桌面上洇开了一片深色痕迹。
“你怎会知道王然?”于云间声音陡然拔高,引得邻桌客人再次纷纷侧目。
那时的小无分明尚未现身,此事他绝无可能知晓。除非……他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
小无似是看穿他所想,唇角微扬,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不错,我确实一直跟着你们。”
他顿了顿,又轻飘飘补了句,“不必大惊小怪。”
诧异的是,除于云间外,其他人竟都神色如常。景幽佳甚至悠闲地抿了口茶,仿佛早已知晓。
“小景,你曾经口中的故人是他?”于云间眨眨眼,满脸的不可思议。
景幽佳低低头,“嗯”了一声。
“王然殒命的那条河畔。”小无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勾画出一道蜿蜒曲线,“不远处的那座青山,便栖着一位山神。”
于云间说:“怪不得……当日我也忽然想到了山神,总觉得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冥冥之中。
可小无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变了脸色。
“可惜那位山神……”他抬眸,“早已堕落成了魔。”
“堕神?!”独朽猛地拍案而起,“你疯了吗?那种东西不吃人就算积德了,你还想请它出山?!”
小无却笑了,慢慢地擦去指尖上的水渍,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客栈人声淹没:“千山难觅一神,有堕神总好过没有。”
“放屁!”独朽一掌拍碎桌角,木屑纷飞间厉声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若它反手与妖魔联手,这烂摊子你收拾?!”
墨月西也连连点头,小脸煞白:“就是就是!堕神最是反复无常,当年青梧山那位……”
她突然噤声,像是想起什么可怕的事,缩着脖子往墨月离身边蹭了蹭。
客栈中,道未然的背影依旧挺拔如松。而墨月离望着他,眼底泛起了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忧色。
小无的话音刚落,客栈内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墨月西忍不住小声嘀咕:“可堕神真的能信吗?”她的手指绞着衣角,显然对这个提议充满不安。
独朽冷哼一声,金褐色的兽瞳微微眯起,目光锐利地刺向小无:“你这主意,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小无只是淡淡一笑,目光转向不远处仍在低声交谈的道未然和周无亦,轻声道:“不如,问问他们的意见?”
墨月离抿了抿唇,终于站起身,朝道未然的方向走去。
“道未然。”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道未然瞬间停下交谈。
对方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依旧平静无波,却在触及她的目光时,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何事?”
墨月离深吸一口气,将小无的提议简单复述了一遍。
周无亦听完,眉头微皱,似乎在权衡利弊。半晌,他抬眸看向道未然:“你怎么看?”
道未然沉默片刻,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小无身上。
“堕神虽凶险,但确实比寻常山神更容易寻到。”
他的声音依旧冷淡,却让墨月离心头微松。至少他没有直接拒绝。
“可问题是……”周无亦指尖一顿,语气凝重,“如何确保它是安全的?”
小无微微一笑,缓步走近,道:“堕神虽入魔,但终究曾是神明,仍受天道制约。若能以佛门之法暂时压制其凶性,未必不能谈。”
于云间疑问:“堕神不是属于魔,而非神吗?”
小无摇头:“非也。堕神依然是神,和妖不同。”
道未然眸光微动,似在思索。
“若真要去,需提前准备。”他淡淡道,“堕神所在之地,必是煞气极重之处,寻常人靠近,轻则神智混乱,重则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