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四十,闹钟准时把温予叫醒。
她摸出手机,微信上依然没收到温志凡的回复,断联许久,她都已经快要习惯这种每天早晨被吵醒后希望落空的感觉了。
温予起床,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稀落地从云层空隙射入房间。她不大适应地眯了眯眼,习惯性伸手去拿挂在横杆上晾干的内裤,抓了个空。
内裤不见了。
温予顿住,残存的睡意顿时消失大半。她在屋内找了一圈都没看到。
难不成掉到外面了?
昨晚她睡觉的确没有关窗,这几日费县的气温仿佛又要回到两个月之前似的,晚上房间里闷热到不行,这几晚她一般都会将窗子开个小缝。
温予推开窗探身向楼下看,带有裂缝的水泥地、修建得乱七八糟的灌木丛,也都没有。
也许是被吹到别的地方去了。
这种贴身衣物丢了温予心里还是有点膈应的,她只好在心里安慰自己,反正没人知道是她的,丢了就丢了吧,一条内裤而已。
一上午倩丽店门外的打折内裤就被买走大半,到了晚上一中放学,接孩子的家长直接将货架围住,翻款式的动作比数钱还利索,不到六点,整个架子就被购空。
李春英赶紧联系昨天的送货人又定了一批,让温予去取。
这次的送货人换了一个,是位锡纸烫的年轻小伙,一见温予就吹了声口哨。轻佻的样子让温予忍不住皱眉。
“倩丽的是吧?”小伙牙缝里卡了一根牙签,流里流气地问。
“对。”男人身上的烟臭味熏得她范围,温予巴不得赶紧结束,“尾款李春英月底结给你们老板。”
她拿了货就想走。
小伙欸了一声,跨上前一步,“美女,你不验验货?看看数量都对不对。这次李春英要了一打情趣内裤,五条豹纹五条蕾丝的。”他挠着后脑勺,牙签咬得上下来回晃,“蕾丝是前面开口还是后面…”
烟油味在温予鼻腔里作乱,她停下,转身看向企图跟自己开黄腔的男人。崎岖的颧骨,眼睛还没眉毛宽,她点头,“好啊,那你拿出来检查一下。”
小伙叼着牙签,歇逼了。
跟自己想的不一样啊,这女的咋不害羞呢。
殊不知他这种骚扰档次跟温予以前混酒吧时见到的那些为了开单无所不用其极的酒保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她知道这种人说这些话无非想看她被羞得不好意思。
但是抱歉,她当年在会所看男模脱衣舞时,他估计还在泥塘里打滚吃跳蚤玩呢。他身上唯一能让她有反应的就是这股烟味和体味发酵出来的催吐味。
温予脚尖一踢装货袋子,不耐烦道:“既然你这么认真,那拿出来检查给我看。”
“我一大老爷们,当街给你检查这玩意?”小伙哼哧哼哧笑了,“多丢人啊。”
温予冷静地说:“刚才不是你说要验货吗?我只是同意你的提议,你怎么会觉得丢人呢?”
女人目光像静止的冰川,冰层下是极度鄙夷的神情。
刺冷冷地贴着小伙常年风吹日晒的深咖色粗砺皮肤,直白地告诉他,他现在有多低级,“还验吗?”
小伙盯了温予半晌,一吐牙签,双手插屁股兜里骂了句神经斌走了。
温予冷笑。
她吃力地拎起两袋货物,一辆黑亮的轿车停在她身边。
“美女,捎你一程?”陌生面孔从驾驶位探出头道。
这人是开黑车的?
温予打量他。
“到一中多少钱?”温予问。
男人一愣,这是把他当拉客的了。他眼珠一转,精光微闪,“二十。”
有点贵。
不到四公里这个人居然要二十。但公交车还要走六百多米,温予不想走。权衡不过几秒,她打开车门上车。
车厢内弥漫着一股廉价清新剂的味道,温予不习惯地打开车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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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轿车转离路口之前,段凌西陈南一行人从街角出现。
“那是张伦的车?”那辆转了几手的奥迪A8张扬地在街口卷起一阵黄烟,因为比平时洗得更干净些,陈南不大确定地眯了眯眼。
“可不就是他呢。”秋颖道,“听台球厅的人说他又看上个女的。”
“谁被这孙子看上,那真是倒了大霉。多好的姑娘都能给霍霍完了。”陈南拱火道,“张伦以前不追过你么?你不吃醋?”
“他可从来没追过我,你别瞎说。”
张伦是张梁的哥哥。秋颖也是前几天知道,张梁这个小丫头竟然在学校带头欺负段凌西的妹妹,她可不想让段凌西因为这件事误会自己。
尤其是段凌然因为那条裙子对自己印象本来就不好了,所以赶紧表态,“凌西,你知道的。我怎么可能跟张伦那种货色有瓜葛。”
“行了。”段凌西没什么兴趣地收回视线,“你说的那个可以批发地板的装修老板呢,来了么?”
秋颖:“来了来了,就在包厢,我带你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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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迪停在倩丽门外,不等温予要扫码付款,张伦就殷切地把好友二维码递过去。
温予看了眼,没扫,“收款码。”
张伦拍拍方向盘,四个圈的奥迪车标被他蹭得闪闪发亮,他说:“交个朋友吧,多条朋友多条路。加个好友,今天这趟算我请你了。”
温予很努力地忍住,才没让自己笑出声。
嘲笑。
竟然有人企图用二十块钱来献殷勤。
“不用,谢谢。”
“麻烦调一下收款码,我扫您,谢谢。”
后座车门被关上,张伦从覆膜车窗里看着温予窈窕的背影走进倩丽门市房。他紧闭门窗,贪婪地吸了一口车内女人残留的香甜味,这比洗脚城里那些女的可好闻多了,像从肉里沁出来的味道似的。
长得漂亮,身材有料,费县这些俗物连她一根脚趾都比不上。
唯一的缺点就是脾气挺大。
没关系,他就喜欢脾气大的。
张伦呼吸逐渐粗重,胸口像烧了一把干柴,他点了根烟,一脚油门踩向最常去的洗脚城。
刚才开过去的车有点眼熟,但一时间又没想起来这是谁的车。李春英见温予进来,抓了一把南瓜子,丢嘴里一颗,嚼得满嘴瓜子香,“你打车回来的?”
温予:“嗯。”
这离交易市场统共才几公里,李春英说:“我可不给你报销啊,我没让你打。”
“不用您报。”温予整理新到货的内裤,像昨天那样一件件挂到架子上,理到那打豹纹和蕾丝内裤时,那股体臭混合烟臭的味道仿佛又灌入她的鼻腔。
她赶紧捂住嘴,以免自己干呕出声。
指甲不小心磕到货架,来费县前做的指甲断裂开。四位数的手绘美甲只剩下根部一点点残胶,温予握着裂掉的甲片,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恐惧。
仿佛她的人生就像这枚指甲一样。
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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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李春英破口大骂表情十分难看地摔门进来。
“姚艳太不要脸!”李春英骂道,“看人拉屎自己皮燕子痒痒,我在店门口买内裤,十块钱三条。她也卖,还十块钱四条,不摆明了跟我对着干么?!”
姚艳是华尔街另一家女装店的老板。开店时间比倩丽晚,自打开业两家老板就互不对付,明里暗里没少较劲。
“我这都是好货!十块钱四条不得亏死!”李春英怒气冲冲坐椅子里,“温予,你刚来她不认识你,你去她家买四条过来我看看是哪家的货。”
李春英把一张十块钱拍到桌上。
温予拿着钱去姚艳的服装店,她们家门口不光摆了十块钱四条的内裤,还摆着一排贴有清仓甩卖的内衣和夏款服饰。
店门口围了不少家庭主妇在挑挑拣拣,是比倩丽热闹。难怪李春英气成这样。
她从没干过这种商业间谍的事情,难掩心虚地假装挑挑拣拣,从甩卖架子蹭到打折的内衣区旁边,忽地在人群里看到一个戴着卫衣帽子狗狗祟祟翻款式的人。
温予过去拍拍这人的肩膀,“面面?”
段凌然肩膀一激灵,她不太好意思地跟温予打了个招呼。
“温予姐姐,你怎么来这了?”
“我来买点东西。”温予含糊其辞转移话头,“这个点你不上课吗?怎么在这。”
段凌然:“我…体育课,自由活动,我随便看看。”
小丫头整张脸都红了,手里捏着的一条橘红色背心款内衣烫手似的松开,她揪着卫衣带子磕磕绊绊说,“我先走了,温予姐姐,我先回学校了。”
温予看着段凌然匆忙跑进校园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眼俏美丽门口的那两排打折贴身衣物,明白过来什么。
那排货架的贴身衣物都是断码甩货,款式也都是大红大绿大紫的颜色,胸下的钢圈硬得能用来当戳人的武器,不适合小姑娘穿。
有那么一瞬间,温予心里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