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中的事,外间众人一概不知。谢重珩甚至完全没有要过问的意思,好像彻底忘了这茬。
他昨夜虽睡得晚,情绪又大起大落,也赶在朝阳初升之际睁眼。不出所料,“凤曦”严严贴在旁边,目光灼灼望着他,看样子根本就通宵没睡过。见他醒来,欢欣雀跃地就往他身上凑。
本尊倒是一贯的懒散,带着鼻音的迷糊声嗓在另一侧低低响起:“你身体亏耗太过,怎不多睡会?”
谢重珩其实也不甚清明,视野中的一切都有两三层影子。他本能地晃了晃脑袋,看起来更像在凤曦颈窝处亲昵地蹭动,含混道:“习惯了早起,这已是醒得晚了。你再好好休息着。”
问答之间,如同真正的多年眷侣,仿佛倏忽回到了那场伤痛与温情交织的心魔幻象中,山谷小院的短暂岁月。可惜,两心缱绻、至情至爱,都已经只残留于回忆,永不可追。
两人心思各异地沉默下来,气氛一时诡谲无比。寂静的房间里,“凤曦”自顾忙碌的细微动静就有些明显。
这下倒好,都彻底清醒了。再一想现下的情状,谢重珩越发羞窘难堪,面烫如火。
他干咳一声,身上挂着个比他还略高的人形挂件艰难起身,借着去盥漱室收拾,掩饰方才的尴尬。再出来时,他已迅速调整好情绪,起了话题谈自己的安排。
谢重珩此番告假已长达十来日,纵然还有些虚弱,也打算今天将府中诸事顺过一遍,明日一早就回值上。凤曦却说让他再休息几天,也没个缘由。
眼下千头万绪,谢重珩心神尤其紧绷,并未因谢煜的返回而放松分毫。
他也没多想,只以为凤曦是担心他的身体,干脆地拒绝了:“无妨。最近事太多,族中自不必提,照我伯父去年的分析,尾鬼必然与冰帐汗国和西大漠勾结,形势即将动荡剧变。”
“他一向深谋远虑,对局面的判断精准无误。有备方能无患,我总要有个相应的策略,哪里还能继续避居府中躲闲。再不出面,恐怕对诸般消息掌握不及。”
“何况,巫靖和江祁的谋划也不太对劲。”
“嗯?他们有什么问题?”凤曦略感疑惑。毕竟他刚刚回来,几乎全然不了解现在的局势,再者,这些干系不大的人也不值当他真正上心。
谢重珩沉吟道:“他们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必须在尾鬼大规模增兵前行动。照说他们已然万事俱备只待时机,不久前就有两次绝佳的机会。一次是大营变故、我伯父重伤,一次是逐日惊神阵被触发。”
“只要赶在局势混乱、人心不稳时放出谣言,声称西大漠人已有进犯之意,大张旗鼓地让各方探子查知,就可顺利迷惑众人。”
一则南疆境眼下仅只十来万将士,昭明帝不会把这点兵力放在眼里,过多防备。二则必然有不少高门富户闻讯大乱,要竭力外逃。届时巫氏旁系混在其中,沿着事先经营好的路线设法抵达抚星城,江祁就能带他们远走高飞,自此脱离大昭。
但直到现在都没有丝毫动静,实在不能不令人起疑。莫不是江祁认为短时间内还有更大的混乱、更合适的时机?
水声咕嘟带出点朦胧雾气。妖孽男人摆弄茶具的手一顿,意味不明地凝视着他面上那层微薄血色。
片刻,他好心劝了句:“倒也不差这一时半会的。巫氏的事跟我们没多大关系。再说这些都牵连到整个大昭的局势,也不是你一个人所能掌控,总要等谢掌执醒了,你们商量着来。”
重逢后,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关于谢煜的许多话题,尽量只谈及他的伤势和身体状况。果不其然,这次谢重珩仍是没多说什么,只简单“嗯”了一声。
他有心结、想不通。他的人生基石支柱由谢煜铸就,迷茫和疑问也是谢煜带给他的,也只能由谢煜给他解答,再由他自己想清楚。
凤曦能理解他的惶惑无措。
谢重珩自幼受谢煜养育教导,视之为引路明灯,感情非比寻常。否则,作为往生域的谢七,他根本不必费尽心力,冒死回到永安这个龙潭虎穴,试图救嫡系诸人。
回到大昭至今整整八年,他为此流了多少血汗,亲身闯过些什么样生死一瞬的险境,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凤曦最清楚不过。
但谢重珩却突然发现,自己如此拼命去救的至亲,原来竟是隐在幕后翻云覆雨的权术高手。那几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很可能都是他刻意为之,大昭现在的格局都少不了他的手笔。
尤其是惊觉他还有着截然不同的另一副面目,与他曾经言传身教、自己因此坚守了半生的原则背道而驰。
仰视多年的典范与信念一同崩塌,怀疑从前的所有付出,不啻于颠覆了一个人过往的人生。无论哪一条,换成任何人大概心里都不会太好受。何况二者同时叠加,谢重珩的反应已经足够克制。
两人再次沉默。唯有“凤曦”不知疾苦,只要谢重珩在他手中就无所忧虑。他亲昵地黏在青年身上,见他自顾出神,没搭理自己,极为不满地将他整个人盘在怀里,连啃带蹭,滋滋有声。
俄顷,谢重珩接着前面的话题继续:“别的倒是都能暂缓,但眼前就有笔帐,只能着落在谢氏头上。”
这段时间,前线连续传回战报,尽是言说周钦率剩下的兵士攻入霜华后,进展尤为顺利。如同谢烁最初怀疑的一般,他也敏锐地从战事进程中看出一点:进攻一方的速度明显比预计的快了不少。
往最好的方面想,或许宫氏旁系内部可能果真是出了变故。
若宫长琴带着部分人马避入了往生域,留下的霜华守军本就处于劣势,混乱之下,越发处处掣肘,方才迅速落败。霜华护境结界会提前两三个月开启,也就解释得通了。
结界被破之后,也许是眼见大势已去,宫氏军更是军心涣散,一溃千里。这帮残兵败将很可能也不得不抛家舍业,跟着退走,周钦所部才得以长驱直入。
只是凤曦尚未收回妖骨,无法得知往生域的确切情形。一切都只是推测。
徒弟微微拧着眉,也不知是窘迫还是忧心。见他双手都被化身圈着,半妖很自然地靠过去,喂给他一盏热茶。
谢重珩夹在两个凤曦之间,脸上更烫,又不肯失了颜面,故作镇定地冲着本尊展颜一笑,以示谢意。
但他终究没敢直视,目光游移,也就没注意对方幽暗的眼神,自顾娓娓谈着正经事:“原本战事可称捷报频传。然而逐日惊神阵这一把,就将今年刚刚补充进军营的兵员数量尽数抵消。”
“据我所知,截至目前,昭明帝的直属部队减员超过十七万,且大多还是有经验的将士,远比刚训练完的珍贵,不啻于生生在他身上挖了块肉。这些人绝大多数都死在了霜华边界城池中,真正战死两军阵前的反倒寥寥。”
“随同协助的巫氏军出征七万,死的竟有五万之众,一半死于破界,其余则同样死于那个威力巨大的杀阵。”
“这场战可谓实打实的惨胜,堪比倾魂之战,捷报只会让昭明帝想起……”
略微一顿,谢重珩才接着道:“想起遭我伯父摆布、算计的耻辱。又闻听我伯父平安抵达,有你在,无论如何不可能再有事,他必然更加怒火中烧,咽不下这口恶气,自然要做点什么。”
“烁叔眼下摊上这场飞来横祸,心伤神溃。我既是已无大碍,又岂能再让他一人担了所有压力?”
氤氲水雾中,霜雪长睫遮住了碧瞳中一点期待恶作剧的兴味。凤曦温柔弯起唇角,懒散一颔首:“你决定了就行。”
收回化身的事,他曾言“日后再说”,但看样子徒弟除了虚弱,身体确实已没什么问题。算起来,解药的时间差不多就在这几天,所谓的“日后”也不必再后了。
他都多余提醒。早该放下那点屈指可数且时有时无的善良,尊重并祝福他人选择。
某珩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各项要事走马灯似的在他神识中转着,关乎大局的公务之外,他还得密切关注后宫里谢重珣的情况。
此时凤曦也帮不了他。逐日惊神阵开启后,过往种种被隐瞒的事,昭明帝早就该想明白,现下只怕恨怒滔天。若真要对谢重珣如何,他束手无策。
他的正事告一段落,该轮到凤曦了。妖孽啜完一杯茶水,将空盏捏在指掌间把玩起来,懒洋洋地道:“小七,如果我说,这次解药的时候,我们两个想要与你一起,你愿意吗?”
语调懒散如昔,神色也一贯的漫不经心,就像只是随口问了句“你吃饭了吗”,仿佛全没意识到他刚刚抛出了个多么过分的要求。
飞速运转的思绪被截断,卡了一息。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谢重珩脑子里轰然一声,有如烈火烧上了脸颊,整个人都僵在当场。
他不可置信地回望了须臾,发现对方没有半点要开玩笑或者单纯吓唬他的意思,立刻逃避似的偏过头,却又撞上“凤曦”那张除了神色不同、处处别无二致的面容。
见他主动注意到自己,化身欢喜不已,雪发绒绒的脑袋往他颈窝里一钻,吮咬得更加起劲。本尊也不加阻止,由得他随心所欲地玩。
谢重珩再不敢看任何一个人,目光都飘忽起来,不知定在哪处角落里。
他面容绯红,指节泛白,凤曦清楚他在紧张。
明知道这人面皮薄,仪礼约束自小刻在骨子里,床笫之事上又向来传统、被动,他突然提出如此炸裂的要求,却既没有给出任何解释,也不催促,只微微低头俯视着,静静地等着。
出乎意料,谢重珩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喉结一动,终是闭眼道:“好。”
他耳朵尖都似乎红透了,回答却清晰而果断。
大约,这便是师尊给他的惩戒。就算只是存心折辱他戏弄他,他也合该好好领受着。
凤曦手中那只白瓷茶盏恰好落在他面前几案上。被热茶熏得微染绯色的指尖细细摩挲着杯沿,意有所指一般,无端显出了几分色|气。
不知是劝解还是提醒,半妖悠悠然道:“为师给你一天时间考虑。”
谢重珩胡乱应了声,仓惶寻了个由头,两眼发直,深一脚浅一脚地飘出房门,试图借清晨的些许凉意让自己醒醒神。
或许,可能,大概,方才只是虚弱时的幻觉……吧?一人御数人也许算不得什么新鲜事,但两人同享一人,如此放浪形骸的行径,永安那帮常年泡在烟柳之地,以浪|荡著称的纨绔们都不见得能接受。凤曦什么时候学得这么花了?
再者说,被享的那个还是他自己。这种心情,谁遇上谁知道。实在不行,来个雷给他劈清明了也好。
谢重珩默默在院门外站着怀疑了许久的人生,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的迹象,晴空朗日的更没有雷,终究不得不颓丧地接受现实。
妄诞虚浮和从容镇定的诡异撕扯感中,仿佛已历数年之久,谢重珩艰难熬过了一整天。该处理的事午前就已办得差不多,他去探视过谢煜,陪过顾晚云,上演武场习练过一趟,甚至到宗祠和空荡荡的议事堂晃了一圈。
直到实在无处可去,又担心被旁人看出异样,他才不得不磨磨蹭蹭回了半山院。
所幸凤曦的房门关着,看不见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妖孽。谢重珩做贼般摸过去,一头扎在书房里不肯出来。
正神游太虚不知魂飞何处,蓦地有人敲门。他惊得霍然跳起,喝道:“谁?!”
单哉也吓了一跳,隔着门扇听他声音不对,壮起胆子道:“公、公子,我听说副令府一大早突然传出消息,瑾公子骤发重疾,需隔绝静养,特来禀报一声。”
竭力收拢心神,谢重珩略加思索,便知谢烁是决意要保谢重瑾了。除了叹息,他却并没有任何意见,只道:“好,我知道了。”
想起自己还一脑门子官司,他不禁又重重叹了口气,双手盖着脸用力搓了搓,在心里默默插了柱香。须臾,他灵光一闪,单哉的话让他想到个暂且能拖时间的法子。
谢重珩心存侥幸,指着凤曦能察觉他的困境,万一心软就会放弃呢?可惜夜色深重时,他依然没等来赦免。四处徘徊半晌,他终于不得不一咬牙,如约回了房间。
但他骨子里毕竟是簪缨世家无数仪礼规矩框限而成的子弟,道德伦常已经刻在本能中。当时再答应得如何干脆,方才再如何痛下决心,真到了即将面对从未想象过的荒唐悖乱局面时,也不免窘迫难堪。
背对着那两人关好房门,谢重珩越发手足无措,指尖都微微发颤,竭力克制着即刻跳起来逃走的强烈冲动。
偏在此时,凤曦隐隐带着笑意的嗓音传来:“怕成这样?晚饭都不敢回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