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都不必细看,只看这特有的进门方式就知道,来者正是他的庶长子谢重琛。
谢重瑾话音一顿。乃父看不见的地方,他眼中的温柔笑意多了一丝隐晦的挑衅。
目光滑过这对温馨亲近却毫无相似之处的父子,谢重琛明明看见了他凑在谢烁耳边的脑袋、按在肩上的手,却彷如不觉:“儿子请父亲安,晓祈康顺。”
态度谦恭,无可挑剔,但言辞简洁,绝无多话,整个一例行公事的模样。
他与谢烁形貌有七分相似,按说应该更合得来,可惜脾性却是南辕北辙。二人积年关系都是如此淡漠。
顾着作为父亲的身份和面子,谢烁才没拂袖而去,却也没给个正眼,只淡淡受了谢重琛的见礼、请安,就挥手示意他退下。
他这长子打小性子就十分不讨喜,兼且天生是个情绪有缺陷的怪物。年幼时还能装上一装,长大了知道被他发现、厌弃,也不再需要他庇护,索性在他面前连做样子都免了。
瞧着他面色不虞,谢重瑾斟酌着温声劝道:“父亲莫恼,琛兄……也是一片孝心。”
“孝心?”谢副令冷笑起来,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两个字,重重一甩朝服的广袖,大步往外走。
“我多年来一日三省,若不是占了个父亲的名头,估摸着就算我横死在他面前,他也未必会眨一下眼睛。”
当然,既然已经成了父子,日后他若真是当面死了,或许有幸能换来谢重琛多眨两眼,装模作样地悲戚一小会。那他还真是福气满满,稳赚不赔,也不枉给此人当了一场父亲,当浮三大白。
啧!
方将准备上马车,谢烁蓦地想起谢煜临走前曾特意交代,日后他若身处危急情况,务必让此人前去接应,脚步立时一滞,心中凛然。
掌执的眼光何其毒辣,思虑何其周全。从前对谢重琛并无丝毫关注、提携之意,生死攸关的时候,却为什么偏偏就突然指定了这样一个既冷血又默默无闻的子弟?
是果真信重他至此,还是……根本就是怀疑他,这是给他下的套,引蛇出洞?
谢重琛天生不知感情,连一应血脉至亲的生死都毫不在意,行事自然无有牵绊,更不必考虑任何人。总不成这孽障对他这个父亲多年来的冷待心生怨恨,竟私下里干了什么背叛家族的事作为报复,让掌执察觉了?
若是后者,那么谢煜说过,万一他殒命异乡,再回不来,就将那封密信交给谢重珩,让他处置。有没有可能,谢氏内部有人叛变,那正是一份可疑人员名单?
一股子寒气从脚后跟唰然蹿到了头顶门。将将入夏的天气,却生生让谢烁觉出了三九天坠入冰窟之感。
倘若他府中的子弟竟出了叛徒,自己未能先行察觉、处置妥当,将事情死死按下,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他作为一府主事者罪责难逃,当受刑惩还是小事。
更严重的是,他这一支脉莫说前途,日后头都抬不起。整个支脉都将因此而没落、边缘化,直到从永安嫡系中消失。
这种情况,在哪个世家都不稀奇。再者,现下的谢氏府绝对经不起权柄争夺、交替的动荡。
谢烁面无表情,眼泛冷光,抬手召来心腹,命他带人盯死了谢重琛。
同样起疑的不只他一个。
谢重珩这两日相对空闲,但哪怕虚弱疲乏也不能闲着,叫了影二过来,一起盘查谢氏府子弟的籍册,试图找出那个叛徒的蛛丝马迹。只是他并未说出目的,只要求按他划定的条件,将所有符合的人分门别类地挑出来。
影二是谢煜留下的心腹,死士影卫的副统领。虽名义上屈居老二,实则是真正的负责人,内外一把抓,熟知府中一应人事。
相比之下,影一基本上不管那些杂项,只负责谢煜交代的任务,神秘得几乎不怎么露面。整个谢氏府见过他的都没三五个。
“公子你可不知道,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独特的进门方式。”回到半山院书房复了命,单哉兴冲冲地讲起了方才的见闻,“谁家好人进出门时不是光明正大地走当中,而是贴着门边走的?”
“那行径吧有些不太好说,若是换个人来做,绝对称得上鬼祟、猥琐。偏偏那公子生得高大端正,尊贵冷酷,通身的气质绝非寻常世家子弟所有,就像是……像是……”
单哉想了半天没想出该怎么形容。
唉,谁让自个儿读书少,形容不出来,就感觉十分之诡异。他有些苦恼地抓抓头,最后只得感叹一句:“还是城里人花样多。”
半山院这五个幽影在谢重珩面前相对随意,也没受过世家严苛的仆从调|教,说话做事自然没那么多约束。
闻听单哉所言,他在脑中飞速一转,即刻就锁定了一个人,笑道:“你说的……”
不想影二同时开口:“琛公子?”
谢重珩一顿。
家族是他们这种世家子弟立身处世的根基。能让一个人行背叛之举,要么是有足够身败名裂、无可饶恕的重大把柄在昭明帝手上,要么,就是对方许给的利益比他能从家族获得的要多出很多,多到足够作为下半生的强大倚仗。
此番筛选的一个重要条件,就是不受重视,尤其是自身有能力,却被埋没至今、没有出头之人。谢重珩记得很清楚,谢重琛的档案被他放进了这个分类中。
纸上所载终归不如听来的详尽、有趣。若无其事地一笑,原本病恹恹没什么精神的人起了兴致:“细说我这位琛兄的事迹来听听。”
单哉也来凑热闹。两人四道目光灼灼盯过来,俱都一边写着“八”一边写着“卦”。
影二一笑,也不推辞:“阖府皆知,副令大人的四个儿子中,他最亲近的是收养的幼子瑾公子,最不喜的却是长公子琛。”
他刚开了个头,幽影磕着瓜子插话:“是不是因为他是庶出?”
谢重珩和影二直接懵了。
谢重琛再是庶出,毕竟是亲生,还是长子。什么样的嫡庶之分,或者说有什么了不得的原因,还能越得过血脉传承,让谢烁对他还远不如对养子看重?
这也是谢重珩着手筛查后的一大疑问。二人面面相觑,尽皆愕然,异口同声道:“这跟嫡庶有什么关系?”
单哉比他们更惊诧:“怎么就没关系了?”
“我看了不下这——”他拿手比了个半人高的长度,“么多话本子。那上面可都在说,世家嫡庶尊卑极其分明,嫡出的手握生杀予夺之权,对庶出和妾侍各种打压,甚至动不动就发卖什么的。”
他嘴里叼了颗瓜子,说话有些含混,却一副“我是权威我都懂,明人不说暗话,不必遮掩”的自信态度。
谢重珩纵然心里压着一堆乱事,也一时忍俊不禁。
六族这种钟鼎簪缨之家,延续不知多少万年依然雄踞一境,帝王都不敢轻撄其锋,哪里是仅靠嫡房那寥寥之数就能支撑起来的?
事实上,除了掌执、族长、各支脉主事人这类重要位置看重嫡长的身份,以免子弟们争抢之时不择手段地一通大乱斗,导致元气大伤,其余倒并不特别在意嫡庶之分,都会尽心培养。
尤其是旁系,因时不时与外敌作战,损耗更大,有时甚至会收养资质非凡的外姓,务求人尽其才,才尽其用。只要真有本事,肯上进,利于维系家族尊荣,一般都有出头的机会。
略一思索,谢重珩道:“庶子也会有正妻,其子女也可称嫡出。照你这么说,若是父子间起了冲突,又当如何论?是庶出的父亲占优势,还是嫡出的子女更贵重?”
单哉被问住了,张口结舌不能作答。
影二嘴角抽搐,一口茶水几乎当场喷出来,直想一个大暴栗敲开他的头,看看里面塞的什么:“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是话本子,现实是现实,你可长长心吧,以为各家的规矩条例都是摆设呢?”
“地方上的门阀我说不好,但就说永安有底蕴的家族,庶出、妾侍都是府里的正经主子,哪能随意处置?莫说他们,就是对待仆卫奴婢,也自有成套的章法。”
“发卖?不存在。当家主母若不想堕了夫家和娘家的名头,说什么都不可能发卖府上人丁的。真正的世家,向来只有添人进门的举动。往出卖却必定要被人诟病混不下去,差这几个卖人的钱了,日后在这个圈层里多半要受挤兑。”
单哉多少有点不服气:“那总有犯了错的,怎么办?”
谢重珩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高门大户规矩严明,既宽容又苛刻。身在其中,只有两种选择:循规蹈矩地活,或者一意孤行地死。”
“主子也好,奴仆也好,违了哪条哪款,照条令惩戒就是。事后多半仍留你在此,给予改过的机会。此为宽容。”
“但实在令人无法忍受又罪不至死的,就索性在籍册、身契上记一笔赶出去,任其自生自灭,却也不会是以发卖的名义。只是到了这一步,外面也几乎无人肯与他们沾上关系,难以再有容身之处,只能沦为乞丐流民,最终的下场未见得比一死了之更好。”
“更有甚者,谁要真犯了府中大忌,罪无可赦,那就是死路一条,有的是办法让你消失得无形无迹。左右律法也不怎么能管得到世家这些私事,所以说严苛。端看有没有踩中那条雷霆生死线。”
轻描淡写的一番话毕,单哉张圆了嘴,面上飞速爬上了满脸菜色,最后有点肾虚地打了个寒颤。那声“哦”也显得底气不足。
他成型的时候,往生域苍龙、朱雀两境早已被墨漆和谢重珩用新的规则整顿完毕,依法循律、平等尊严的观念早已深入人心。就连另一支势力占据的白虎、玄武,也在逐渐借鉴、推行这种治理方式。
来到大昭之前,单哉几乎一直生活在平和繁盛的环境中,并没有经历过更早时期,底层幽影命似草芥,任凭各层头目、首领们肆意虐杀践踏的阶段。
途中见识的战乱天灾、人不如狗也就罢了。此时突然听到一朝王都、天家脚下竟有如此铁腕无情的私刑处置,且大家还都认为天经地义,单哉不免心有戚戚焉。
让幽影一岔,就扯得有些远。影二继续就着之前的话头道:“琛公子是庶出不假,生母也只是小户之女,但其实最初时,副令大人并非有多不待见他,正好相反,也曾怜之重之。”
“为人父母者,或许更为疼宠幼子,最先寄予厚望的却多半是长子,世家尤其如此。毕竟这是能最快协助、接替自己挑起一家重担之人。”
谢重琛之母难产而亡,传过一阵他孤辰寡宿、命硬克亲的说法。谢烁怜悯长子命途坎坷,亲自出面整治,雷霆手段平息了流言。且那时他只得这一个孩子,自然在其身上倾注了所有心血,着重培养。
他的支脉是谢氏府中极其重要的一支,即使是武定君府那边也要给三分薄面,谢重琛可谓出身贵重。但此人生来是个沉闷性子,往往给了他表现的机会,他却偏要竭力藏拙,走个路都尽量靠边拖尾,力求不被人注意。
种种行径全然与他的身份不符,然而谢烁绞尽脑汁也改不过来一点。
一涉及这些,平素的父慈子孝全都成了鸡飞狗跳。那些年的副令大人也正值血气方刚时,养气工夫比不得现在,时有气得头顶生烟,鼻孔喷火。
这也罢了,乃父不至于因此就厌弃了他,待他依旧如故。真正让人心寒的是个偶然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