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佞美人轻启朱唇,柔声答道:“妾自小性顽质劣,于书学一道不甚精进,遑论大局谋略,哪敢妄议朝政兵事?何况还是白大将军的意思。但妾也曾听说未雨绸缪。想来,白大将军也许是担心西大漠人实在太难对付,要打很久,确然是十分需要这些的。”
“只是一则,妾听闻老单于在位近二百年,纵然二者年龄相差好几十岁,岱钧若真有手段,又怎会甘心屈居人下那么多年?”
“二则,老单于病死时岱钧正值壮年,兼之寻常人家新旧交替时尚且易生动|乱,堪称绝佳的机会。岱钧却被一纸遗命就乖乖调到了部落边界,不趁他侄子刚刚接任那阵下手,反而要干等着人家势力大致稳固。可见得老单于纵然死了,也依然留下了震慑他的安排。只是后来可能因为什么被破坏了。”
“他侄子固然比不上他,但这位新任大单于定然也不如他兄长。老单于在时都不敢轻易对大昭如何,何况是岱钧。也许白大将军多虑了也未可知。”
大司乐略一停顿,赧然道:“妾才薄智浅,信口开河,帝君恕罪,可别将这番话说给了白副令知晓。”
他说的白副令正是白景年的胞妹,兵部四副令中唯一的女子白景兰,也就是方才要赠送那两位臣僚全副披挂,替他们呐喊助威之人。话毕,他依然束手而立,低顺的眉睫遮去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瞳中一点精光。
在这样多疑善变的帝王面前说另一个人“多虑”,且这个人还是他的死敌,简直等同于暗示他,对方另有所图。
但话又说回来,这种事情昭明帝哪里会没有决断?不就是想借旁人之口,给对方扣个已有不臣之心的帽子,先将自己摆在道义高地么?
古往今来,任是什么样的明君贤主,身边都难免会放一些事事优先为他们考虑、能恰好把帝王心事点到为止的人。他们奸佞的作用,正在于此。
昭明帝不置可否,冷森森看了他一会,道:“你不怕朕降罪你妄谈帝婿,也不怕白景年,居然怕她?”
大司乐妖柔一笑,桃花眼中流光宛转:“妾只是怕哪天白副令也送来一套兵甲,要妾跟西大漠人对战。听说那些蛮人喜烹食人|肉,妾可不想做‘两脚畜’,摆在盘子里。”
帝王冷硬如一刀刻就的唇角终于也微微浮上一点笑意:“爱妃不必忧心。未曾开化的蛮夷,哪里懂得器具的精妙和底蕴?吃你也不用那么复杂。”
他一招手,大司乐乖顺上了榻,安静地端正跪坐在旁。
软榻中间的案几上置了一方沉水木棋盘,通体银灰色,散着些微寒意,一局棋已然开杀。
文德殿中寂静如死,久不闻落子之声。盯着看了须臾,大司乐微微一恍神,棋盘倏忽伸展拓宽,化成了天龙大地的舆图。线条纵横如丘壑江流,间杂着无数平野与城池。颗颗棋子背后却牵系着看不见的丝线,连接无数人的性命。
他不是第一次见这局棋。近四年前,宁氏还未叛乱,甚至宁苏月都尚未入宫,帝王也是在这里召见他,也是在这张软榻上,他就已经领教过其威力。
其时残阳血照,昭明帝一边自顾拈了一枚白玉棋子在指掌间摩挲,一边示意他看棋局。
余晖自窗外投射在银灰色棋盘上,一霎时割据了半壁江山。一半冷寒如霜月映雪,透骨彻髓地封冻,一半烨烨如烈焰席卷,金戈铁马地侵略,于棋局交锋之外,另显出不可名状的剧烈碰撞。
对比鲜明,不死不休,绝无讲和、交融的余地,尤为惊心动魄。
自古琴棋不分家。大司乐从前虽潜心于琴艺,但于十九道纵横之术也颇有造诣。如今一局入眼,却见走步凌乱,全然不成章法,仿佛是初学的顽童兴之所至,随手而为。
然而即使是外行也能看明白,整盘棋势分七股,黑六白一。黑子罡猛势大,占尽先机,白子却似乎孤立散弱,多受掣肘。
他悚然惊撼。这哪里是什么棋局,分明是眼下的时局。乍看白子处处居于颓势,忍屈求全,显然是帝王以此自居。
然而昭明帝此人,惯常喜欢谋定而后动,务求布置妥当后看准时机将对手一击毙命,绝无翻身的余地。哪怕多少人都认为他暴虐刚愎,肆意狂妄,实则若是他真正有想做的事,未得机会时比绝大多数人都更能隐忍,蛰伏以待,甚至不会让人察觉分毫。
如果一直没有这个机会,他宁愿暂且放弃。一旦得势,则必定如雷霆降临,永绝后患。
当年借天绝道中枢相助步步为营、让六族不得不同意他亲政是如此,后来逐渐从世家把持的朝堂上拿回部分权柄是如此,对付宁氏、乃至准备未来打破自圣祖起就延续数千年的大昭格局,依然如此。
想通了这一点,再细细看去,就品出了不一样的局面:
黑子猛而强,六处势力却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各自为战,互有制衡。白子散而弱,却隐有勾连,只需做局欺瞒、牵制黑子,把握时机,在三两个关键区域抢占要位,断、挡、封、点,飞、压、冲、杀,局势立转。
等到吃掉对方两处最为强大的部分,则乾坤翻覆,尽成白子的天下。
正轮到白子走棋。这一步似乎颇为棘手,昭明帝久久不曾落子。
大司乐精致如工笔细画的面上恍如不觉,连眼神都没有半分变化,心中却惊骇不已。不知旁观了此番风云博弈如他,将会被如何处置。
只听帝王不疾不徐地道:“朝堂近来对爱妃颇有微词,责难的文书接连不断,朕听闻宁氏似乎准备联合一些从属,不日将当朝参奏。爱妃可有说法?”
所谓听闻,必然是听诸如断魂楼之类的暗卫密探所言。昭明帝手上有着无从确切估量的大规模的这种组织。在永安,三五百姓私下饮酒闲谈时讥刺帝王,尚且未必能瞒过他的耳目,遑论世家子弟、朝堂官员联手行动的事。
奸佞美人心里刹那转过百千个念头,飞速揣摩了一下帝王的意思,方才安静地伏身一拜,温柔笑道:“后宫乃是帝君家事,生杀予夺自有帝君做主。臣属岂能越俎代庖,任意置喙?”
“司武令无非是痛恨妾以男子之身侍奉帝君,妖|媚|惑主,却不知若是他的嫡长公子也如妾一般,又当如何?妾倒是想当面请教一下司武令,恳求帝君开恩,破格允准妾入一次朝堂。”
虽说天龙大地的许多王朝都有后宫不得干政之令,实则干不干的,有时也不过看帝王心情。
昭明帝没说话,只是阴森森看了他一眼,将指掌间的白子轻飘飘扣上去。待黑子跟上,却是一步不能算十分错,但将来无疑会致使一大片黑子陆续暴露在白子的杀招之下,将己方拖入颓势的短视之招。紧接着白子再落一粒,然后挥手令他退下准备。
大司乐揣摩得不错,帝王正是要他出面,在朝堂上挑头打压宁氏。三两句话,就此定了宁苏月的结局。
起身的瞬间,他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案几。
明面上,黑子处于上风,作为敌手,更不可能放水。白子若是一着不慎,难免满盘皆输。但事实上,黑子势头最凶悍的两处之一,关键数子已经被提吃了。前猛后虚,要位被白子堵死,已呈不保之势,恰如当今之宁氏。
黑子若肯舍命一搏,六处都牺牲部分棋子为代价,未必就没有与之相抗的机会。若局限于保住各处已经占据的位置,白子则必然韬光养晦,看准时机各个击破,灭掉对手只是时间问题。
那之后大司乐又陆续见过这局棋两三次,直到碧血叛乱结束后,它才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上次摆出它时毁了六大簪缨世家中,实力仅次于谢氏的宁氏,却不知今次又将会引发什么样的风云动荡?
不知是不是察觉了他的走神,棋子摩擦的微小动静倏忽而起。他脊背一紧,从回忆中抽离,收束心神,跪侍在案几旁边,专心守着那局残棋。
春阳带着些微寒凉之意,从窗外投来,映着银灰色沉水木棋盘上纵横交错十九道。黑白子正鏖战到激猛处,攻守往来,厮杀惨烈。
相较于两年前所见,棋盘上形势稍为明朗。
黑子被吃了一大片,六股势力已去其一。此时其余五处若是各自拼着损失一部分,尚有一线生机。白子较之从前稍强,仍是一副韬光养晦、相安无事之态,然而仔细分辨,其间潜伏的锋芒和杀机却根本掩饰不住。
从棋局看来,这几乎已经是黑子最后翻盘的机会。然而五族之中,谁又甘心做凤氏王朝的陪葬品?同一族的嫡系与旁系,谁又不想活到最后?
若没有绝对碾压的实力,高明的谋局者根本不会一上来就直接断其退路,而是永远仿佛留着一线希望吊住对方。弈棋也好,争权也好,归根结底,有资格对面较量的双方拼的是心性和智计,次者才是实力。
殿内极静,一派死气沉沉。若是没有那点呼吸声,与坟墓其实也无甚区别了。
这次帝王没有思索太久,替双方先后落下一子。黑子依旧是各自为战之招,最后那粒白子扣下时,已然隐隐能看出后续的图穷匕见,杀意冲天。
另一片原本呈现强势的黑子岌岌可危。
昭明帝盯着看了须臾,酷厉微笑起来,方才那场无果之争带来的不快似乎一时烟消云散,淡淡道:“爱妃所言,也算有理,岱钧未必就能如何,白景年多少有些过虑了。但,有备方能无患。”
心知帝王是要拿那份军报做文章,设法布局,至于此次猎杀的对象是谁,这种秘辛却不是他所能沾染的。大司乐半垂下鸦羽长睫掩去心绪,娇娇娆娆地随着他微笑。
并不完全是刻意逢迎,他实在是,太喜欢这种又刺激又未知的豪赌的感觉了。
左右他早就活够了,也就无所谓压上身家性命,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在悬崖边上行走腾挪,极尽所能地挑拨帝王与世家的矛盾,打压朝堂各方,将大昭第一奸佞之名再做大做响些。
只有这时,才能令他觉得自己还有一线报仇的机会,还活在世间。
美得雌雄莫辨的美人垂首躬身,温柔道:“帝君圣明。”目光有意无意瞥过案几上的残局,他不动声色地在心里琢磨了一下。
行宫之乱后,昔日的五兵六族七姓,帝室的凤氏宗亲被诛灭近半。碧血反叛,宁氏尽绝。万藏顾氏一帮文人,向来不涉兵事。这些都暂不在帝王考量之中。
方今之时,余下的兵四家中,谢氏被尾鬼三大神侍和三大名主拖在灵尘,又几乎肩负着整个星峡海岸的防御,但论实力依然是世家之首。
倾魂境面临半年后的大战。南疆境虽眼下无战事,但遭逢大灾,一两年之内必乱无疑。唯剩霜华境这个一年有半数以上时间冰天雪地的酷寒之地还相对安稳,暂未听闻有什么不妥。
白子下一步走棋时,不知帝王会将其落在何处?这一子后,被吃掉的又将是谁?
一念方至此,暗卫进入文德殿的微小动静打断了大司乐的思绪。
昭明帝没打算避着他,他也就垂眉敛目,听着那暗卫跪地禀报:“城东牙行那边传来消息,有人刚刚买下了周永嗣原先的家宅,但出面的应该只是一名随侍之类。其余相关属下正在命人追查,一有结果即刻禀明帝君。”
大司乐对此人印象深刻,立即想起她家的大略位置。
永安极为宽广,分内外两城。内城即是帝宫,在王都最北面正中,坐北朝南。寻常所说的永安其实是外城,以帝宫为参照,素有“东权西贵”之说。东城多是朝堂中人居住,居住者的身份也由北往南,位次渐低。
北区,尤其是立政门以北的安定街六坊,是六族嫡系所在,整个永安乃至大昭除帝宫之外,最为尊崇的地方。中部苍龙门连通的苍龙大街附近多是朝中新贵、六族重要从属。寻常官员聚居之地却在更往南的广德门一带,例如周永嗣等人。
“周永嗣?”旒珠玉串微微一荡,昭明帝眉头几不可察地一动,有些许诧异和茫然。
他侧首看了暗卫须臾,似乎才想起两年前,那被他当朝剜眼拔舌的硬骨头的低阶女文官,淡淡“唔”了一声:“不可疏漏。”
文德殿中几番风云涌动,但已经落入帝王暗卫视线中的猎物们此时似乎还无所知觉。
长时间住客栈多有不便,何况是永安这样铁桶森严之地。一日一小查,三日一大查,更有无数密探和断魂楼的暗卫出没,可谓危机重重。暂且安顿下来后,幽影奉了凤曦的指令,迅速出面购置了一处居所。
那宅院就位于永安城东南向,离他们现在住的福顺客栈也不算太远,位置有些偏,胜在宁静。只是空置已久,稍显破败,连牌匾也无,不知从前是谁家所居,需要修整。
牙行的人只说此处本是一低阶官员的家宅,因其开罪了帝王,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