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人出世多年,早已断绝一切俗世尘缘。何止乡亲父老,连妻儿家小、昔日姓名都早已抛却。大道所在,方为吾乡,顺应天命指引而已。帝君恕罪。”有悔真人依然眉目不动,不卑不亢道。
昭明帝意味不明地又看了他一会,随意摆摆手,仿佛刚才几乎要威逼对方的人并不是他:“罢了,大国师既如此说,朕总不至于强人所难。”
他自顾返身,往御案踱去。
御案上摆了两份奏折。有悔真人心知他探问南部旱情之事,不过意在进行下一步的布局,看看究竟要如何对付南疆和倾魂最为合适罢了,于是垂眉敛目告了退。
回到暂居的清心堂时,他终于忍不住掩口低咳了一会。方才那股不属于凡人的力量下手极狠,重伤之后他又即刻强行催动功法,一时半会怕是好不了了。
广袖放下时,他嘴角又沁出些血迹,沾染了长须。但他却只是神色莫名地微微一笑,安静地立在庭院中,隔着深浓夜色遥遥望向永安北部某个方向。
片刻,一句混着血腥味的低语消散在冷风中:“命不该绝,如虎归山。”
他再没有施展推演术,凤曦也就懒得在他身上费工夫。几乎探遍了整整十座大营,半妖才在北三营的玄甲营查到异常。
朔风如刀,严寒刺骨。营地灯火通明,大批兵士刚刚结束操练不久,角落一个破败帐篷外已经排起了长队。
凤曦的神识铺过来时,正逢一个头发花白的跛脚瘦小老人佝偻着腰,推着一架嘎吱作响的破板车,漠然从帐篷里出来。
车上的男人已然气绝多时,连魂魄都已消失。他身无片缕体无完肤,枯槁破败不成人形,一看就是长期遭受残暴的凌虐致死,就连死后都仍被折磨了许久。
板车上挂了只白纸灯笼,死人已经有些僵硬的残躯随着昏沉烛火微微摇晃,像是冤魂仍在躯壳中不甘地挣扎。
嘎吱声突然一顿。瘦小的老仵作停在帐篷外,双手抖抖索索地拢进破衣袖中。他头埋得很低,看不出面目,不言不动,死气沉沉,仿佛在等什么。身后隔着一层破布,男人粗鄙的叫骂声、撞击声、抽打声、嘶哑模糊的痛苦口|申口|今搅在一起,银乱不堪,清晰可闻。
此人据说是上头安排下来,跟着这一批宁氏罪人轮转于各军营,专替他们处理尸体的。两年来众人不是第一次见他,也没在意,更不避着他,压着声音嬉闹如故。
听着帐篷里传出的银靡声响,排队的兵士调笑议论:“哟,怎么又死一个?今次轮换来咱们玄甲营的只得两人,这下可就剩最后一个了。”
“前些时日我听外营的兄弟说,宁氏的女人早在永安的低等窑|子里,被那些民夫苦力们糟|践死光了。男人倒是更耐|操,但也拢共就剩不到五个。再这么下去,叫兄弟们再上哪里找乐子去?”
“你的消息落后太多。宁氏而今就剩了里面这位掌执,不管男女都再也没有别的了。”另一人猥|琐笑道。
“往常军中一向禁银乐狎|女|支。咱这批人多少年的造化,赶上上头开恩,给咱送了些玩物随便操|弄,还尽是些从前根本想都不敢想,连人家靴底踩过的地方咱都没有资格舔的高门贵胄。”
“谁想才不到两年,数百男丁,竟都快要死绝了。可惜,眼瞅着这好日子就要过去喽。”
一个排队的兵士搓着手哈着气,银笑着接话:“哎,倒是这宁松羽,一族掌执确实天赋异禀非同凡响,还挺耐得住操|干哈。宁氏别的人就没有挺过一年而不崩溃的,还没疯的就剩他一个。”
“难不成此人竟是天性银荡,竟然从中得了趣吧?哈哈!”
他身后的人凑过去:“啊这,我可是听说上他的人最多,下手也最狠。他疯是没疯,就是好像痴傻得有点厉害,多数时候都没太大反应。”
前面那猥|琐的人扭头得意地笑了起来:“这你们就不懂了。此人是疯是傻都不要紧,但绝不会让他轻易就死。”
“我同乡发小是别的营一个将军的心腹。他跟我说上头有严令,宁氏死绝之前,务必得留着他性命,派了太医专程跟着他。每死去一个宁氏的人都要报知他,让他知道什么什么叫屈辱苟活,什么叫万劫不复,什么叫求死不能……”
听到此处,凤曦微有惊讶。他原以为宁松羽不堪忍受这等屈辱,多半早已死了,连尸身都被毁弃,此番不过是来确认一下。
谢重珩既然还有一线恢复的希望,此人又还活着,无论当时的绝笔信有没有交代那句“或救或杀,皆凭你定夺”,他也就不想放弃从前推翻大昭、真正救谢氏的计划。
他当即凝起妖力,无声地穿进帐篷,暂且护住宁松羽的身体,封了他的神识。
紧接着,帐篷里有人惊呼:“哎哎,老齐,你看看这人怎么没反应了?该不是也……”
外面的叽喳声迅速喑哑。须臾,里面一个粗嘎沙哑的声音大笑道:“呸!慌什么?只是晕过去了,怕不是被咱搞得爽翻,又不是死了。哥几个继续!”
内外一时嘈杂如故。
封了神识的正常状况而已,凤曦也不急着救人,只是安然思索对策。
宁氏毕竟簪缨世家,树大根深,又一向以世代镇守边境、抗击尾鬼为世人所景仰。纵然一朝叛乱而灭亡,难保会有什么不要命的故交旧识、民间志士设法营救。故而永安宁氏诸人都被专人严密看守掌管,想来无论死活,都不会轻易放过。
要救宁松羽不难,难的是如何瞒天过海,让昭明帝相信他确实死了,不再追究。
众人并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犹自七嘴八舌地议论。
“这宁氏嫡系怎么说也是重明血脉,武将世家。虽说在天狱里就遭了几通分筋错骨的大刑,送来时已经被废了修为、挑断了手脚筋、割了舌头,但好歹不少人当年也曾征战沙场,铁血将军。怎的如此不济,竟也受不得兄弟们这般干法。”
“可不是么?大家都快没的玩了,早知道就让大伙儿别玩太狠。啧啧,可惜……”
另一人声色俱厉,打断了他们的话:“哼!你们怕不是忘了,碧血反叛时,伐逆军半数以上是从北三营南七营出去的,尤其玄甲营步战整营都在其中?”
“飞星原之战,宁氏那帮反贼杀了我们多少兄弟?又是怎么对待俘虏的?多少人的亲友死在他们手上?我几个同族和发小去了就没回来,我只恨宁氏这些人太弱,死得太快,不够我解恨!”
有人高声道:“是这么个理。但我没记错的话,不是咱们操|弄人家的血亲族人在先吗?”
前后几人一起哄笑起来,口鼻处喷出的白汽倏忽消散在寒风中。种种言语下|流鄙夷之极,丝毫不念宁氏多年镇守边境、死战护国之功。
宁氏嫡系不少子弟曾经也是大昭的将领,也曾血染疆场奋勇诛杀入侵的尾鬼人。有朝一日落到同为军|人、甚至曾受他们护佑的后方同袍手里,其下场之屈辱、悲惨,竟不比落到敌人手里更好。
凤曦虽未亲见帐篷里的场景,但瞥见板车上,那宁氏子弟的尸身不着一丝一线,就那么带着满身不堪入目的狼藉和伤痕,如同死去的野狗般暴露在朔风之中,也不禁庆幸谢重珩没有在此。
同为抗击尾鬼的武将世家出身,同为在战场上浴血搏杀过的军|人,让他瞧见这一幕,物伤其类,不知又该何等愤慨悲恸。
这个念头方起,他又想起那人如今心智不过孩童时期,早已不复曾经手握长刀意气飞扬的模样,将来更不知会是什么情形,又难免哀伤。
暂且将诸多繁杂心绪压下,凤曦注意了一下那头发花白态度麻木的老人,心念一动。
哄闹声中,不知是不是太冷,守在板车尸体旁的跛脚老仵作微微颤了颤。他略一抬头,像是要看那些兵士,目光却只到半途就倏忽收回,又迅即将头低得更深。
此人不仅身形瘦小,佝腰跛足,竟只剩一只眼珠。他颌下无须,半张面皮枯皱如老树皮,另一半却颜色斑驳,显然曾被火烧过,整个面目都有些扭曲变形,已根本看不出半点从前的样子。
刮骨寒风中,白纸灯笼下,但觉形容可怖,有如鬼物,竟比板车上的尸体更像个死人。
众兵士厌憎老仵作的形貌,只当他不存在,仍在哄闹。有人抻着脖子笑着叫前面那咬牙切齿的同袍:“我的哥,等会你下手可悠着点。里面那个可是原来掌管兵部的司武令,御座下六大重臣排前两位的。”
“听说当年容貌风姿不输魅魔后裔的宫氏,长得,啧!那叫一个好看。我没学问,形容不出来。偏偏还生了一副刚烈傲骨,莫说对上谢氏掌执不退让,连……”
他伸出一根指头指了指天:“那位有时也敢硬刚。多少男女权贵想同他搭话,人看不上的,根本不鸟你,傲得不行。就冲这性子,兄弟我早就馋得抓心挠肝的。”
吸溜着口水,他银笑接道:“可惜上头有规定,只让他们在每个营中呆三个月。前几次还没轮到咱就给轮走了,这次你可手下留情,无论如何让兄弟尝尝滋味。回头兄弟请你喝镜水楼三十年陈的雪旭冰曲,管够……”
话音未落,一名校尉带着人疾行而来。方才闹哄哄的兵士们即刻肃立当场,安静如鸡,只剩帐篷里不堪入耳的动静仍在继续。
长官驾临,跛脚老仵作佝偻着身子跪下行了个礼,起身时已抽刀在手。他仍是低着头,熟练地将板车上的死人切下头颅,呈给校尉查验完毕,旁边专人记录在册。
一应流程走完,校尉带着人如来时一般迅速离开,帐篷外又陆续热闹起来。
板车轧轧而过,老仵作神色漠然,弯腰推着死人,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前行。白纸灯笼在寒风中晃晃荡荡,一星烛火明明灭灭,鬼火一般。凤曦的神识倏忽跟了上去,一直跟到荒郊的乱葬岗。
那里有个从前就挖好的浅坑。内中血肉模糊,尸骨凌乱,竟无一具全尸,显然是更早死去的宁氏子弟。
跛脚佝偻的老人对着板车跪地拜了三拜,一副虔诚敬畏的模样。待他起身,却十分利落地将死人大卸八块。
这还不算。他居然挑出其中一块,仔细修整一番,又不知洒了些什么药粉,然后悄悄埋藏在旁边的老坟坑里。
他熟练而麻木地做着这一切,枯皱扭曲的面皮上没什么表情。直到收拾完毕,他抬头沉默地望了望天。死寂而深沉的夜色中,烛火昏黄,那只仅剩的死气沉沉的浑浊瞳仁深处,终于显出些难以遏制的悲愤之色。
凤曦略一思索,将神识撤回了天幕下的躯壳中。
凌晨时分,朔风凛冽,刁斗催晓,人马俱寂,唯有破帐篷里还传出些施暴凌虐的动静。但跟之前相比,也已经消停不少,连外面排队的都散了。一小队巡营兵士步履严整,正好路过。
一切都再正常不过。但突然间,所有动作连同声响都定格当场。
帐篷破败,里面更是糟污脏乱,血肉四溅。血腥味混着更为浓烈的别的味道,黏腻得几乎要将人口鼻都堵死。内中连床都没有,地上随意垫着块看不出颜色的毡子。一个体无完肤、手脚都扭曲弯折的枯瘦男人被几个兵士按在身下,银靡不堪,惨不忍睹。
凤曦生性爱洁,自从接替沧泠做了往生域主宰,几曾忍受过这种恶劣处境。但救宁松羽却必须亲自前来。
他提前给自己加了三层屏障隔绝,才冷着脸现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