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处七世,哪怕这一世也已经过了百余年,世上再无人比他更了解谢重珩。他当然知道,对于外物,他生平没有多少旁的爱好,唯独痴迷兽类皮毛的手感和稀世兵器。
从拿下句芒峰的那次重伤,墨漆替他治疗胸膛严重的烙刑伤,却不知怎的,被迷糊高热的人梦见了九尾天狐的兽形开始,他就一直对这传说中的大妖念念不忘。
这个幻象太过真实,真实到凤曦常常觉得他不是幻象,而是本尊。
男人骨子里的征服欲和妖性中那点兽类的本能作祟,谢重珩说的事,他不是没有动过同样的念头:挣脱人形的枷锁,抛开所有忍耐,无有任何束缚地同他云|雨一场,方才畅快淋漓。
他虽只有一半九尾天狐的血脉,一向也以人身的形态出现,但只要妖性稍稍压制住人性,就能回到半妖的形态。即使化成真正的九尾原身,也不过转念之间。
然而纵然谢重珩对他的妖身喜欢到骨子里,也得分场合。寻常倒也罢了,但床上……于凡人而言,这却是为世俗所不齿的禁忌行为,更何况是自小被严苛的仪礼规制约束的世家子弟。
虽说如今那人什么都依着他,不管他说什么,都只是拥着他,温顺地道一句“好”,绝无半点抗拒,但他若一时失控,不慎妖化成兽形,那人未必真就能接受。
何况凤曦从未体验过那种难以想象的欢愉,也怕自己届时彻底丧失了理智,被妖性掌控,狂乱之下做了什么出格的事。
原以为这些时日的荒唐,大概已经将这一贯在情|事上极为端庄正经的人折腾狠了,逼到了极限。纵然只是个幻象,他终归还是存了几分真心的怜惜,不仅从来没跟人提起过,哪怕情热之时也竭力克制着,连半妖之身也不曾显露。
哪里想到此时竟会被对方主动说起。
这一点上,却能看出幻象与本尊的根本区别。真正的谢重珩虽说也一贯胆大妄为,床笫之上却绝不会这么疯狂。
一向自认为不拿凡人的规矩道德当回事的半妖恍惚起来,有些疑惑,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谁更肆意放纵,更无视礼教廉耻,更……邪门。
久久没有听到回答,青年掩饰般轻咳一声,头往侧一偏,抬手逃避似的盖住眼睛,含糊道:“抱歉,是我冒昧了,你当我什么也没说。我……”
那双被蹂|躏得愈加浓艳的丰润的唇不断开合,沾染着水雾的湿润与温度,更是勾人心魂。凤曦死死盯着,想着他方才说的事,喉结不自觉地剧烈滚动两下。
直到谢重珩终于说不下去了,抿紧了嘴,他才将人强行扳过脸与他对视。
半晌,他弯起唇角柔软一笑,懒洋洋的声嗓中,却无端含着点凶兽乍见猎物般的狠戾与兴致:“就算我化出兽形,你也可以?”
谢重珩眼睫轻轻颤了颤,面容都热烫得仿佛要滴血,却凑过去跟他鼻尖抵着鼻尖,安抚般蹭了蹭,低声道:“只要是你,什么形态我都可以,都喜欢。”
碧色眼瞳深处似乎酝酿着雷暴。凤曦越发温柔,一贯淡漠的腔调慢慢悠悠,甚至带了几分提醒和劝解的慈悲意味:“倒也不是不行。你既然真心喜欢,也没什么冒不冒犯的。”
“只是你也知道,我如今的外形和心绪,连同一切行止,都是人性与妖性平衡的结果。届时我若克制不住,妖性大发,彻底妖化,丧失了人性,你怕是要吃些苦头。”
青年微笑起来,像是终于松了口气:“那就有劳师尊,让弟子见识见识这苦头。”
那双星子似的杏眼中燃起受到挑衅般的斗志,仿佛瞬间回到了浴血搏杀的战场,一时竟让凤曦略略恍神。
他已经许久没展现如此英气勃发的一面了。
虽说谢重珩素来温和,极少发脾气,正事上却一贯很有主见。他若是认定了自己该如何做,更是强势到不容旁人质疑。但也许是这些时日并没有往常的所谓正事,他简直千依百顺,甚至称得上有些黏人。
即使凤曦很享受这种难得的意趣与宠溺,也觉得他未免绵软过了头,那只肥猫都比他有个性。
妖孽懒得再劝。
本就跃跃欲试,对方一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固执架势,他自然更不必压抑自己。就算这幻象会如从前那般,猝不及防地对他下手,但他妖身或者兽形下,对方绝无胜算。
抬首之间,那双人的耳朵已经消失,皓白如锦缎的长发间探出一双长着雪色绒毛的尖长狐耳。他顺手揽着人缠绵地亲了一会,拖腔懒调地道:“这种事,还是做师尊的主动提起比较好。”
他先起身步上池边。谢重珩顺手披了件衣服跟上去,却见和着微风氤氲流转的水雾间,一只足足比他高出一倍的九尾天狐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眼前。
那身皮毛银雪一般,纯粹得不见一根杂色。针毛光亮顺滑,绒毛柔密纤长,像是丝缎,又像是浮云。九条长而蓬松的大尾巴在身后舒展摇曳,飘扬成一幅巨大的雪色扇面。
即使在朦胧薄雾间,它周身也彷如笼罩着一层迷蒙的灵气神光,像是乘风踏雪而来的洪荒大妖,说不出的威风、漂亮。
猛兽半垂着雪白的头颅,一双碧色狐狸眼横亘在空中,凌厉冷酷,狭长眼尾无端显出些残忍无情的邪性。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却又极力克制着狠戾,向他展示着平和的一面。
谢重珩呆住了。过了会,慢慢伸手,却不是抚摸他心心念念的皮毛,而是小心地碰了碰它的吻部。
他曾经见过它的。
一次是在收服句芒重伤后的梦里,它替他疗伤。一次是行宫之围,它的虚影替他挡了所有雷劫。最后一次,却是凤不归从陆锦袖手里救下他后,为了不被他发现真正身份,幻化了个虚影糊弄他。
但没有哪一次,是像现在这样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眼前,看得见、够得着。他只要一抬手,就能触碰到它。
纵然这方天地说到底也不过一场虚妄,一个行将破灭的泡影,这却是他此生唯一一次最为真实的感知。
谢重珩突然就想起初到飞星原时,凤不归旧疾发作,夜闯他的房间吸血。
那次他不慎在他身上留下了一缕雪白毛发,至今还放在他的乌金手环里。如此显而易见的事,只可惜他从前竟似乎从来没有发现。
他双手捧着九尾天狐的脸颊,凑上去缓慢而珍重地亲吻着它湿漉漉的圆润鼻尖,叹息一般:“果然是你。这么多年,原来你一直都在我身边。”
有着洪荒血脉的凶兽眨了眨眼,这一刻如同灵宠般平和。
亲昵许久,谢重珩几乎整个陷在那身柔软纤长的皮毛中,忽然闷声道:“师尊……”却又闭了嘴,像是难以启齿。
“嗯?怎么了?”凤曦懒懒问他。
纠结片刻,青年终于一咬牙,若无其事地一笑:“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从前那么多年,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见过你的妖身。”
猛兽直勾勾盯了他须臾,眉梢眼角都渐渐漫上温柔魅惑的笑意,却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在吃醋。”
被人看破,谢重珩也不藏着了,搂着它的脖颈,索性大方承认:“对,我就是醋了,就是气量狭窄,就是不想别人瞧见你这副模样。我很贪心,想做第一个,最好还是唯一一个见过你九尾妖身的人。”
凤曦侧首看了他一会,方才安抚般蹭了蹭他,懒洋洋道:“如你所愿。”
对于身负的两种血脉,纵然在旁人看来至为尊崇荣耀,不可仰望,他却一向引以为脏污、耻辱。若是有得选,即使要剥|皮抽筋、剔骨削肉才能将之改换,他也在所不惜。平常遮掩还来不及,哪里会让人瞧见。
今日若是换个人提起这个要求,多半要被他磋磨而死。但在小七面前,他全然不必顾忌这些。
瞧着谢重珩明朗而真心的笑容,天狐情不自禁地偏过头,亲昵地舔了舔他的脖颈。
待他摸够了,散落的心神终于收拢了些,装束整齐,一条蓬松的粗大狐尾被子一般横扫过来,无声而温柔地卷住他,将他往背上一放。
凤曦散漫的声音慢悠悠响起:“今日我也向你献献殷勤,给你点甜头,就当提前哄哄你。上来坐好。”
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浮云在脚下倏忽聚散。九尾天狐在天地间飞掠跳跃,谢重珩几乎整个陷在它后背的柔软皮毛中,离开往生域至今三年,第一次感受着何谓腾云驾雾,何谓纵横驰骋。
当年收服朱雀之战,他亲眼见过,生前属于宫氏子弟的朱雀城主借法阵术咒和九尾遗骸,幻化出九尾虚影,立在它背上飘忽于天地间的潇洒肆意。
那时就心心念念的美梦,今日终于成真。
这种感觉让谢重珩忆起更早之前的往生域中。他们历经曲折,终于打造出第一艘战用飞舟,试飞之时,他拖着以墨漆的身份存在的凤曦一起上去。
这是能确保他们将来在这个时空立于不败之地的强大倚仗。工匠和兵士们都在船舱里紧张地操控、调试法阵,不敢有丝毫松懈。甲板上只有他们两人。
群山万壑都在脚下飞速退去,倏忽之间,景致已截然不同,一如此时。谢重珩换着方向地竭力体验凌驾于万物之上一览天地的快意,心绪翻涌,波澜动荡。
待稍稍平复了心情,他回过头,却见墨漆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坐在那里煮茶,丝毫没有他的激动和豪情。
咕嘟咕嘟的水声中,微带清苦的茶香四散。那头垂及腰下的皓雪长发只用一根锦带松松系着,连同素白衣衫一起迤逦起伏。宽大衣袖间探出一只精雕细琢的纤白指掌,拎起紫泥八角壶,浅碧的细细水流就缓缓注入瓷白茶盏。
水雾逸出的一瞬间,笼在那人面前。瘦削的身影便显得清冷寡淡,沉静如水,遥远得像是身处另一片虚妄天地间,内中只剩了他自己。
但不过刹那,水汽散在风中,于是那人又重新回到了现世。
他几乎呆了一霎,墨漆也正好抬起凝霜长睫看过来。
妖孽男人唇角微微一弯,那些冷漠和疏远就如同水雾般消失无踪,拖腔懒调地唤他:“宋公子,想什么想得那么入神?可要过来同饮一杯?”
谢重珩收拢心神,从了他的指教,笑道:“突然想起当年离开家时,费尽了心思,还是机缘巧合才得以坐上飞舟。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我竟有机会打造出自己的战舟部|队,可见世事无常。”
墨漆伸出两根玉白长指,推过来一盏热茶,自己捏着另一盏。
他垂着目光浅浅啜了一口,复又看向他,方才懒洋洋地道:“也说不定你命中注定会来到这里。就算当时没有机会,后面也会有呢?”
那时的谢重珩还看不懂,那双幽暗的碧色眼瞳中,浮动的细碎光亮究竟有什么含义,也听不懂话里深藏的机锋。但尚且年轻的他已经开始明白“命中注定”四个字的份量。今时今日想起来,原来那时的“盟友”从头到尾都知道他的一切,也知道他为什么会一路拼杀。
只是师尊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也会心动,他们的两心相许是否也在他的掌控中,谢重珩却已不可知。
命中注定他要与凤曦相遇,一起走过某一段路程。命中注定无论过程如何,兜兜转转多少曲折,他们都不会有结局。
命中注定,终是镜花水月,他只能陪他走到这里了。
谢重珩微笑起来,弯腰搂住九尾天狐的脖颈,将面容整个埋在那副蓬松的皮毛中,虔诚地细细亲吻着。
他无声地在心里道了个别,算作他们相识两世、相伴百余年的终结。最后的时刻,他多半已经没有机会、也分不出心神再说什么。
纤长柔密的毛发猎猎飘扬,拂在皮肤上,拂得人连骨髓连心底都在发痒。柔软绒毛似乎被浸湿了一点,但在一大片雪白中毫不起眼。呼啸的风将旁边的吹过来,那点水痕几乎瞬间就湮灭无踪。
像是被他的举动激出了妖的肆意,凤曦蓦地收了兽形,化出半妖形态,揽着他从空中落下,落在一片竹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