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战争持续数年。战况之惨烈,神侍功法之诡异,是很多一生都镇守星峡海的老兵生平所仅见。
此后若干年,虞承绍都不太敢去回想种种细节。
没有人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也没有人知道双方还要对抗多久。那时甚至连稍稍想一想敌我对比、谁胜谁负,都很可能就地崩溃。除了逼迫自己坚持下去,直到最后一刻,根本不能生出第二个念头。
心有杂念的,没有一个能活着离开战场。
战争的结局,双方都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尾鬼四大神侍固然被尽斩于海岸线之外,至死未能踏足大昭一寸土地,谢氏也死伤无数。从永安来的嫡系连同旁系无数高手埋骨星峡海,连尸身都没能寻回,听说领头的那对夫妻还有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自此也成了孤儿。
虞承绍也身受重伤,一度濒死,只是侥幸捡回一条命,昏迷月余才醒。
但他没见到谢烽。此后很长时间,军中再没有任何人见过谢烽,只知道他被送回了灵尘谢氏宗族,严密保护起来,不容任何外人打扰。
至于具体情况究竟如何,连一丝消息都没泄出。
一将功成万骨枯。经此一役,虞承绍以军功升迁为谢烽的直属副将。这个身份放在大昭的任何一处,都是能坐镇一方的存在。
身为指挥整场战争的主将,谢烽给了尾鬼连史册上都从未记载过的重创,更是堪称立下不世奇功。除了雕为白玉像、迎奉入昭烈神殿,与诸开国功臣、先辈大能一起受千秋万世叩拜景仰,已经无可封赏。
整个大昭都在为名将欢庆,连灵尘谢氏宗族也久违地扫开了上空笼罩许久的愁云。
内中不乏有担心谢烽是否还能醒来之人,却无一不是担心大昭缺了根震慑尾鬼、擎起一方天地的柱石,谢氏少了块光耀门楣、支撑整个家族荣耀和地位的金字活招牌。哪怕是他的胞弟谢烜,兄弟亲情之外,也都还带了些失去一个战场上、宗族中强大倚仗的成分。
只除了虞承绍。真正纯粹为谢烽这个人而忧急的,也许只有他。
那段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的时光,他心里彷如日夜被火灼烧,却无计可施。他不在乎自己升了什么官职,更不在乎谢烽得了多少尊荣。
他只在乎他的恩人是否安好,侍奉的人是否如他当年一般用心。
谢烽不曾成家,又自幼家教极严,一生洁身自好,清白自持。纵然大昭民风尚且算得上开放,他竟也没有在哪里留过情,留过后。谢烜的孙子都当爹了,他这个做兄长的却仍是孤身一人,无人嘘寒问暖,无人尽孝膝下。
作为一个活着的传奇,这其实是件很难以想象的事。
他的人虽太过冷硬,以至于往往令人忽略他的长相,但其人确实生就一副让一多半男人都嫉妒的好皮囊,容貌英俊端肃,身形高大威武,铁血刚毅,威势凛然。
论出身,更是数一数二的簪缨世家。虽只是旁系,仍是绝大多数世家嫡长房都不敢妄想高攀的存在。
至于名头功勋,当时偌大一个天龙大地数百万军|人,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也只有碧血宁氏那位比他高出一辈的名将宁长策。大昭但凡稍稍懂了点情事又喜欢男人的人,无论女子或者男子,有半数以上都曾在幻想里心向往之。
对于此事,多年来众说纷纭。私下有人甚至猜测,这位谢大将军是不是什么时候在战场上伤了身子,或者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疾。更或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癖好。但纵然如此,至少也该娶个亲纳个妾,掩人耳目。
但虞承绍知道,并不是这样。
投军之前,尚且少年的他曾无意中听谢烽轻描淡写地提过一次,道是自己自弱冠之年从永安学宫学成,游历回来后就进了军营,一生只会打仗。若非必要,连灵尘宗族都几乎不回,不懂如何与军营之外的人相处,更不懂如何分出心思去构建一个家庭,去为人夫、为人父。
何况征战沙场,不知能活到哪一天,不必留下孤儿寡母在世上遭苦,索性也就不耽误人家了。
以他的身份和阅历,见过的死亡甚至远超许多别的将领,对生死的理解自然尤为深刻,确然有资格如此说。但虞承绍知道,这也不是真正原因。
谢烽冷硬的面容和性情下,是旁人所不知的愧疚和痛苦,无有任何人可以言说半句。
他从来不认为,他那身犹如高悬在天上一般,不可仰视、不可触及的荣耀值当说道。相反,他脚下踩着登上云霄的那一道道阶梯,都是用无数人命和血肉一点点堆垒而成。
敌人固然死不足惜,但另一半却是大昭的热血好儿女。
他的每一个决策,都牵涉到底下无数人的生死,不仅有尾鬼,更有无数谢氏军将士:许多时候为着诱敌,总是需要有人去做那个必然送命的饵;定点突破敌人的防守,先锋部|队常常全军覆没,无人生还……
身在这个位置,镇守疆域,是职责所在。谢烽虽从未有半分后悔,却也没的选。
他自觉杀孽太重背负了太多人命,上天未必奈何得了他,顶多让他不得好死罢了。他自己造的业障,自己一身担了就是,却不想让至亲之人替他承了这份罪业。
这一生,他早就歇了娶妻生子的念头。就这么孤身一人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
天下之大,大约没有第二个人可以稍稍明白谢烽的心情。这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杀神,却同时也实在是个仁善慈悲的人,只是他们都被他冷肃的表象刚硬的脾性所困,不曾察觉罢了。
但虞承绍觉得,无论是于大昭而言,还是于他而言,谢烽都不该孤独一生。
彻底断绝恩人消息的那几年,除了近乎本能地处理军务,他更多是时候是茫然,常常望着主座后谢烽写给他的那幅字发呆。
当年听从恩人的安排投军,本是想日后能替他分担些许。但如今恩人生死未卜,身边更是别无至亲,他却连汤药都不能侍奉一口,连面都见不着一次。
整个军中,至今都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在旁人看来,虞承绍这个所谓“直属副将”,连一天都没真正在谢烽身边呆过,算得上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他甚至不如常年不见主人的大将军府中,一个有资历的门子接触谢烽的时候多。纵然宗族有任何关于恩人的消息传来,都不会有人想到要告知他。
哪怕他还是谢烽的贴身小厮,也许都不至于此。那么,他这些年的努力还有什么意义?早知今日,他宁愿从不曾修习任何功法,宁愿永远做那个连名字也没有的小虞儿。
剜心的悔之外,便是彻骨的痛。噬魂啮魄,昼夜无歇。
从前的谢烽叱咤风云,强悍得仿佛永远不会改变,让人根本不会去想象他的另一些模样和可能。从前的虞承绍便也如同千千万万的天下人一般,视他如神祇,匍匐仰望,而有意无意地忽略真相。
直到这次,他忽然意识到,这尊站在云上的神,也不过是凡人血肉之躯生生铸就,也会受伤会倒下,甚至会老会死。
即使是令天下人争相追逐的倾城之貌,也不免随着岁月染尽沧桑,直至再不敢揽镜自照。曾经怎样顶天立地的英雄,有一天也终将步履蹒跚,走向迟暮。昔日被虞承绍死死压制在心里的那个妄念,终于重新翻涌而出:如果,如果,他能做谢烽的徒弟,更或者,养子,又或者,随侍……
什么都好。他就能名正言顺地在关键时刻站在他面前,替他挡了刀剑。在他需要时陪在他身边,侍奉他终老。
神明庇护了身后无数百姓。现在,他不自量力,想要庇护他的神明。
然而天意从来无情且莫测。他非但没有机会护住谢烽,没能替他解决任何危机,甚至来不及等到恩人老去的一天。
这次因宁氏的反叛,他被紧急借调到谢烜麾下,并不算长的分离竟成了永诀。
最初听闻谢烽将奉旨镇守碧血南区,远离艰险重重、压力巨大的灵尘主战场,前来镇澜城大营与他会合时,虞承绍心里悬吊了多年的一块巨石终于彻底落下,几乎压制不住喜悦和激动。
莫说区区镇澜,整个南区的防务他都心里有数。虽然局势困顿,需要时间和精力慢慢收拾,是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但他能替他担了一多半责任。
人在他眼前,他说什么也能护得他周全,尽心照顾着,连风雪都不会叫他沾染半分。
但任凭虞承绍如何思虑妥当,也绝想不到,再次见到“谢烽”,竟会是得了本人临终亲自托付的旁人假冒。再次确切知晓谢烽的消息,竟会是这样一个惊天霹雳,将他劈得魂魄都几乎要焚烧成灰烬。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他的天地都崩碎了,锥心刺骨,痛彻心扉。他甚至至今不知恩人身在何处,后事又是如何操办的。
身后传来点动静。有亲兵进入行营帐禀报,言说部分尾鬼人不甘败落,重又回头侵扰海域海界。
虞承绍面无表情地回头,一双染血的眼珠死死盯过去,当即惊得他倒退一步。
片刻,青年将军慢慢道:“传我军令,点检左营两千水战将士,随本将出海。”
那段时间,镇澜守军和尾鬼人都几乎疯狂。
毕竟是谢烽倾尽心力一手培养出来的人,深得真传,绝不因个人情绪影响冷静和判断,反而用兵越发诡异狠辣,无所不用其极。镇澜守军在他指挥下神出鬼没,简直杀疯了。
麾下将士都觉出了不对劲,却又无人知晓因由。但军令如山,服从是刻在军|人骨子里的秉性,兼且最近实在过瘾,大家也就只管闷头乱杀。
这支尾鬼军|队也疯了,且莫名其妙。按细作的消息,守将还是同一个人,却不知怎的,突然就成了修罗杀神,明显已处于狂暴状态。然而上次的海战,根本没听说大昭哪个将领战死,反倒是自己被好一番碾压,损失惨重。
他们本就失去了号称海上基地的巨舰,没了横冲直撞的倚仗,又赶上这原因不明的变故,一度被打得不敢在镇澜海域附近露头,只能转而攻击别的地点。
唯有谢重珩,知道虞承绍是因着谢烽的死讯,悲愤难抑,将所有怒火全部发泄在了战争上,甚至几番亲自率人出战。
但他也没有多说什么。镇澜城的具体防守事宜,他也并不怎么插手,而是多数都仍是交给此人。
虞承绍算是暂且被他按住,至少眼下不会出什么岔子,但整个碧血南区的军务却需要他全盘操控。兼且尾鬼此番虽受了重创,却打着趁大昭尚未真正稳固防御的主意,几度组织反扑。
那段时间,谢重珩统筹南区的全部兵力,以有限的舰船器械和兵力驱逐尾鬼,忙得昏天黑地。拉锯之后,艰难守住了新夺回的海域海界。
期间,各据点主将反复考虑了他此前的提议,最终一致决定,雇佣部分悍不畏死的青壮年流民一起参与防守。他又密信给掌执谢煜,望能尽力促成此事,得了回复后才不慌不忙地命下属拟出章程,奏报永安。
待南区的局势大致稳定,接二连三处理完一堆紧要事,他才想起来,似乎除了晚上睡觉,这段时间凤不归都没有主动在他眼前出现过,也不知成日都在哪里、做些什么。
某天就寝前,谢重珩撑着精神问躺在身边发呆的人:“过两日我要去巡查辖地内所有防御点,你跟我一起,嗯?”
他应许以谢烽的身份替他镇守碧血南区,如今已在此逗留两月有余,幸不辱命。是时候做最后的安排,寻找接手的人了。
凤不归迟钝地偏过头,昏暗中安静看了他一会,微微弯起唇角,朦胧光线下越发温柔、妖孽。
但那双碧色眼瞳中却全无笑意,幽幽如深渊,内中仿佛潜藏着无数厉鬼。他慢悠悠地,答非所问:“那三个暗探,我都处理了。”
他不说起此事,谢重珩都快忘了,那几条狗还被关在镇澜大营的军牢里。
想起当初探子提及昭明帝遣人四处搜寻他时,此人没来得及发作的暴怒,他甚至开始同情那几人:“你把他们怎么了?”
素衫皓发的男人散漫道:“没怎么。死了两个。剩下那个是断魂楼的暗卫,仿照黎雍的噬魂夺舍之术,给他换了尾鬼人的魂魄,放回去了。”
“裁决司的人只会审出他是尾鬼的细作,杀了原主冒充身份,身份败露后将另两个同伴灭了口。你也不用担心凤北宸会因此找碧血南区的麻烦。”
至于死的两个究竟是怎么死法,死前又遭了多少罪,放回去的那个又成了什么样子,他却只字未提。
一番话说完,他又有要神游天外的趋势。谢重珩翻身侧过去,支起上半身,居高临下直视着他:“我刚才问的,你还没回答我。想蒙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