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重珩思索片刻,想起武陵府和飞星原两场叛乱时黎雍的手段,杏眼突然一亮。
按大昭规制,收编和雇佣根本就是两回事。虽说六族镇守边界六境,除了万藏顾氏,都可招募私兵,但名额却需要朝堂核准,并不能随意而为。雇佣却不受此限制。
情况紧急时可暂解燃眉之急,危机消除后又随时可将其解散,权宜之计。兼且又是流民自发的行为,算是彻头彻尾的交易,朝堂也不能说什么。
一来一回间,时间消耗不少,说不定还有机会寻到更为妥善的安置办法。
最重要的是,雇佣的流民并没有很强的战斗力,更毫无忠心可言,也就不会有谁愿意花时间和心思去认真操练,不容易引起朝堂的忌惮。
虽说这样的人上了战场难免伤亡惨重,但与其让他们内|乱,消耗国力,不如用在正途上。
青年当即端正一礼,笑道:“先生果然大才。大昭朝野上下多少人|头痛了数年的问题,先生两句话就拨开乌云见明月。也难怪白虎、玄武两境都会被先生收入囊中。”
“如此,劳烦先生,将上述一切都由东北入口送进大昭的碧血境。那个入口正好也是大昭的边界,离星峡海不远,周围一向人烟稀少,不易被发现。”谢重珩将碧血境的简易舆图传给“墨漆”,指点给他看。
“粮草等日常生活必须的物资可能至少要增加三倍,种类和规格越杂乱越好,全部分散囤在其中五艘潜航舰上。注意这五艘全程只随行,不参战。但海战到最后时,需要去撞击尾鬼的巨舰。”
“所有潜航舰带着水战兵力和器械设法尽快送到海边,入水后先按兵不动,待我在碧血南区准备好了,自会派人通知。但也要注意,别让大昭和尾鬼发现了。”
“另外,所有超小型飞行战舟上,都要携带以太初之光引燃的海魔泪作为火种。劳烦先生安排一下。”
针对尾鬼在海上的舰船分布情况,谢重珩将二十艘巨型潜航舰的大致潜伏、作战点位尽皆安排完毕。
后续布置都交代至此,公事算是谈得差不多了。
他感知了一下,仍是没有凤不归的神识,于是试探着尽可能不引起那人的注意,悄然问了句:“他最近似乎不太对劲,先生可有察觉出什么吗?”
“墨漆”居然立刻就知道他在说谁,眼神微微一动。
盟友依旧一副温和之色,轻声道:“他自幼遭逢不幸,心结难解。有时难免孩童性情,偏激执拗,于感情一道尤其如此,胜在单纯诚挚。你多包容……”
一句话没说完,谢重珩只觉神识仿佛骤然被什么炸开似的,蓦地眩晕到几乎失了知觉。
再回过神来,才发现他竟直接被凤不归甩回了现世。
素衫雪发的妖孽还维持着将他拢在怀里的姿势,像是睡着了,神识却停留在往生域中。墨漆那句话显然惹得他震怒不已。却不知,这两个同样手段通天修为莫测的人,在里面会掐成什么样。
谢重珩一边气闷一边担心一边疑惑。
当年盟友明明曾经告诉他,受他点血入骨后成型的幽影都在他约束下,值当信任。但,自从行宫之围前,凤不归擅自将他拘禁开始,此人种种作为,哪里有半分像是受约束的状态!
都快反了天了。
方才墨漆对凤不归的点评,称得上一字不差,恰到好处。然而幽影本就是凡人死去后的枯骨成型,一生一死间就是一场轮回,应该不会牢牢记得生前的经历,又怎么会因此影响他们的性情?
这两个问题,大概只能等下次有机会面见盟友,才能弄明白。
乱念中,谢重珩微微侧过头去看他。不防两人靠得太近,唇上触到一片温润柔软的物什。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行军床狭窄,也不便大幅度躲避,只是本能地垂下目光。
待借着外间议事处透过屏风的朦胧光线看清之后,他只觉脑子里轰然一声,霎时一片空白,彻底忘了自己原本想要做什么。
那人悠长安宁的气息带着微微的水汽,湿润、黏腻、暧昧,洒在两人嘴唇贴合处,泛起一阵不可遏止的细细的痒。彷如手环中那缕纤长细柔的毛发探出来,自唇上慢慢扫过,倏忽之间,扫到了骨髓里、心尖上、颅脑中,身体最深处。
令人难以承受,却又无处着手、无从缓解的痒有如酷刑,从心底催生出无尽的空虚,又混杂着些酥酥麻麻之意,像是无数微弱的闪电,将魂魄都柔柔抚慰过一遍。却又无法填补缺失之感,反而愈加让人本能地想要索求更多,仿佛这样才能落到实处。
天堂与地狱在此时纠缠融合。
那人躯体的温度透过薄薄的里衣,交织成细密柔韧的网,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其中。谢重珩克制不住地轻微战栗起来,喘息不自觉地加重、急促了些。
离开往生域后一路行来的经历破碎成片片光影,飞速从他神识中纵横交错而过。
灵尘境边界小渔村中的夜色霜华。火云城艳红如火的山上,夕照霞光、海天一色、漫天星流。抚星城中受了必杀一击时,那一声颤抖到变了调的“重珩”。武陵府城客栈中意乱情迷的一吻。飞星原商徵客栈中的拘禁、重伤后的日夜贴身照拂。
最后定格在天绝道收回后。
一半荒原一半焦土间,半身染血的瘦削男人怆然望过来,只字不提自己是否受过什么伤,又面对过什么样的绝境,而是先挣扎般向他解释:“我不是有意不管你的。”
唯恐他误会。
其实他哪里有必要对他这么好呢?
两年多的时间其实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凤不归待他太过用心,太过宽容,谢重珩竟像是渐渐习惯了近乎放纵地,在他面前情绪流露。
有些在墨漆那里都从未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他竟也可以对着这个幽影很自然地说出来、做出来。
自行宫之围、飞星原动荡,直到意外失陷于宁氏军中,他的消沉、颓丧长达一年。于从前的他而言,无论是迫于严峻的形势还是他本身的心性,都是根本不可想象的行径。
若是以前有人跟谢重珩说这些,他只会觉得这是天大的玩笑。他死都不可能如此失控。哪怕撑不下去了,他也只会逼着自己独自崩溃在前进的路上。
凤不归未必真能理解他的痛苦和罪孽,却只是在身后默默地守着他,纵着他,包容他,悉心相待。
他用自己的方式无声地告诉他,原来哪怕是他这个孤魂野鬼,实在承受不住时,也是有个人、有个怀抱可以让他暂且停下来,靠在那副嶙峋的肩膀上歇一歇的。
真正应了抚星城中,那人跟他说过的,“在我面前,你什么都不必忍着。”即使那幽影自身的过往都很可能坎坷多舛,甚至惨烈到远超他能想象的极限。
谢重珩在凤不归身上看见了一点自己的影子。
从前他一直以为的,默然相守,不言说不打扰,就是真的不会对对方造成任何影响。换了自己做另一方才知道,原来那些真的就只是他以为,而已。
如今他大概算是明白了凤曦当初的心情。想必师尊洞察了他的心思后,心生厌弃,才最终决定杀了他,连他的魂魄都不肯留在同一个时空。这也许才是他本可以不必死,却仍然被凤曦毫不犹豫地牺牲的真相。
他现在知道,自己前世死得不冤,却只替凤不归感到不值当,甚至有些不可言说的心疼。
相较之下,谢七对凤曦只有深藏两世的懵懂心思,记忆中却似乎并没有真正为师尊做过任何事。凤不归却仿佛陷得更深。
他深知那种看不到希望又无力抽身的痛苦。既无法同等回应,便不能坦然接受他的付出,眼睁睁看着他为自己沉沦下去。
许是此处的光线实在太过朦胧,此间的氛围实在太过暧昧,连带着此时的心境都难以言说地柔软,谢重珩看了他一小会,心底不知什么时候有丝丝缕缕的酸涩热意弥漫开来,升腾到眼中。
触动与时日长短无关,只在有没有真正投入。
从前与墨漆相处百年,趟过一路腥风血雨,连生死都可毫无保留地托付,两人之间还有一场荒诞的意外。但一个无情,一个无意,也就没有谁会在这方面纠结。
除了自小相处的凤曦,于感情之事上,谢重珩从未如此困扰过。更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他竟会因一个认识不久的幽影挣扎至此。
他两世孤苦,在世间漂泊浮沉,踽踽独行。融在骨血中的人厌他弃他,唯恐他沾染了自己分毫。他看不见的地方,却竟也会有人将他放在心尖上,护持备至。
黄连般的苦水隐隐混着些甜蜜的甘露,几乎要将他溺毙其中。但他注定要亏欠凤不归。
就着嘴唇相贴的缠绵姿势,鬼使神差地,谢重珩终于抬起手臂,无声地、轻缓地,虚虚拥住了身侧的人,几不可闻地道了声:“对不起。如果……”
对不起,我无法放下师尊,也无法自私到不顾一切去接受你。有负你一腔情意,却无以为报。如果我真的可以有来世……
这个念头戛然而止。
按龙裔族人的信仰,若非魂飞魄散,谁都可以进入轮回。哪怕是用了九死惊魂钉的谢烽,哪怕要痴傻残缺九世,毕竟也还能再世为人。唯独谢七,无有任何人能给他答案。
他一生至此都是种种偶然。其间任何一处出现了变动,也许都能断了他产生于天地间的契机。
谢重珩闭了闭眼,敛去一切心绪乱念。
夜色深浓时分,他放纵自己在忙碌而任重的间隙,暂且抛开所有理智、道德、现实,抛开凤曦,什么也不去想,只顺从自己的本心,在凤不归全然不知的时候,给予他一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回应,就当是稍稍平复一下自己的歉疚。
片刻的宁静后,谢重珩克制地放开了他。
他轻手轻脚想给那人换个舒服点的姿势,那人却将他拢得紧。颠倒众生的妖孽面容密密贴着他的,难以移动,他只得给人盖好被子。
虽说回过神来,他觉得这个姿势未免有些怪异,似乎不太合适,但终究太过困倦,实在没精神拘这些小节,眼一阖就直接睡着了。
他这个始作俑者倒是闲在一边,刚刚离开的那座宅邸却毫无安宁可言。
房间里被砸得一片狼藉,显出几分空旷。统领整个往生域的“墨漆”筋骨断折,伏在满地器物残骸中,却没有哪怕一个幽影敢过来查看究竟。
凤不归操控着他自|残到几乎只剩一口气,终于稍稍发泄了一点暴虐之欲。
他在对方神识中拖腔懒调地道:“不过是借了凤烨的枯骨给你成型,你还真当自己是那位末代人皇?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置喙了?”
仅只心念一动,本已像是快要死去的幽影又猛地剧烈抽搐起来,仿佛正在忍耐着什么难以承受的痛苦。
凤不归却微微弯起唇角,妖孽一笑:“我实在是,痛恨你这副模样。你真该庆幸你不是他。”
“他若是还能残留一星半点魂魄,我会让你好好看看,永受烈焰焚烧之苦算什么?有的是手段让他比凤炎更惨。”
往生域的主宰出够了气,全身连皮|肉带骨骼都仿佛被硬生生撕裂、绞碎的折磨终于告罄。
“墨漆”气若游丝,挣扎着道:“你虽以点血入骨之术,在凤烨的枯骨上刻画了活偶人法阵,让我终身都必须按你的指令行事,但你不知道,凤烨还活着的时候,设法将某些残念融入了骨骸中。只要枯骨尚存,或者他遗愿未了,就不可能消解。”
“他的枯骨中残留着对你走到今日的局面,成为这副冷血心性之人的遗憾。宋公子对你的关心触动了那点残念,我只是代替他说出来而已。”
凤不归意味不明地默然须臾,又微笑起来。
莫非凤烨早在进入浮空明境赴死前,甚至更早,在拿到沧泠神君赠予的那根妖骨、决定以赋生秘术创造出一个孩子,完成凤炎留下的棋局时,就大致算到了他将来的状况?
那点残念够狠绝也够厉害,竟能绕过传承自凤炎的活偶人术的压制。
如此说来,倒是他小看了他这位父皇。
九尾天狐一族多出痴情种,不免一叶障目,眼盲心瞎。论心计和手段,他这个混杂了九尾血脉的,果然还是比不上纯正的凤氏血脉。
其实这样才合情合理。凤烨毕竟是太初之光的后裔,又能将凤炎的局中疏漏之处补全,并利用活傀、赋生两术近乎完美地执行,惯常走一步之前就要算计到千万年之后,堪称算尽天意人心。
这种祸害若是真肯就那么干脆利落地死了,一点后手不留,那才是活见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