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苏玄若死,宗祠命灯阁中供奉的命灯即刻熄灭,碧血宁氏立刻就能察觉。
一城守将、名将之孙,竟然在解围后死在城内,死在作为临时主帐的府衙中,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合理。宁氏必然彻查此事。
谢重珩道:“没走到那一步,我也说不好。可能会。”微微一顿,反问,“那你觉得,我不应该杀他吗?”
凤不归散漫道:“这天下,帝王宗亲,世家高门,对流民对百姓抱着如他一般态度的多的是。你能杀得完吗?”
“如果一刀下去就能解决问题,杀了也就杀了。但可惜,就算你将他们都杀光,也无济于事,改变不了大昭的现状。”
说起这些杀戮无数人之事,他语调平静,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处处透着淡漠无情,与谢重珩记忆中的凤曦和墨漆几乎别无二致。
青年定定望过去,却只瞧见他的身影隐在充斥着浓郁血腥之气的黑暗中,仿佛已经与之彻底融为一体,只勾勒出极其模糊的轮廓,根本看不真切。
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他竟分不清与他面对面的人究竟是谁:是陪他一起闯荡百年的盟友?是盟友指派给他的幽影?还是往生域中生杀予夺冷血无情的主宰?
短暂的恍惚之后,他回过神,隐隐猜到凤不归想说什么,并未接话,只“嗯”了一声权作答复。
却听对面素衣皓发的妖孽语调悠悠然,似乎只是在感慨:“逼良为寇,犹赶尽杀绝;外贼侵扰,尚与之为盟。视臣属为牲畜,株连夷族,雷霆天恩;待仇敌如上宾,歌舞以迎,宝物相赐。”
“为帝为君者,竟不知道大昭是一家一姓之王朝,江山却非一家一姓之私产,百姓亦非一家一姓之牛羊。横征暴敛,大肆奴役,甚而为了议和自毁忠良。如此王朝,不灭焉有天理?”
堪堪听完这段,谢重珩心里疑窦丛生,杏眼中已经带上了探究的意味。
他两世的记忆中,整个大昭一朝数千年,并没有礼遇恩赏敌国、为了议和竟至诛杀重臣的先例,只除了一次。
但这唯一的一次,却是无论如何不该在这个时间、由他和凤曦之外的人提起——任何人。
因为那本是前世,真正的谢重珩战死前后的事。按时间线来看,还在若干年后。
谢氏族谱中记载,尾鬼大举入侵,灵尘告急。谢重珩亲赴家族故地与之对抗,两军僵持日久,死伤无算。带领尾鬼大军入侵大昭的统帅、太子桥本真夜眼见又将无功而返,正好当时大昭亦是一片混乱、动荡,于是趁机遣使潜入永安,与昭明帝秘密议和。
这才有后来战局极度危急之时,帝王却连传旨意,命灵尘谢氏尽数撤军,回防流民叛乱。
双方都谈了些什么条件,已经无从得知。但谢重珩非但没有奉旨,反而以“奸佞矫诏,勾结尾鬼”之名,亲自斩杀传旨的帝王心腹。
随即,他将所有百姓尽数驱赶至后方相对安全的地带,又在未经请示、获得昭明帝许可的情况下,擅自开启护境结界,锁闭整个灵尘,誓守边境,与尾鬼死战到底。
直到最后,谢重珩与桥本真夜决战,先后而死。尾鬼最后开出的议和条件第一条,就是诛灭谢氏,替他们的太子讨回公道。
抗旨不遵倒也罢了,罪在他一人而已。但按大昭律令,六族擅开护境结界,却等同于宣告脱离王朝,是谋逆的重罪。
天恩浩荡,未曾将谢氏阖族籍没为奴受尽欺辱,而是尽数诛灭,只留一群不及半人高的幼童流放往生域,如同牲|畜般被奴役、凌虐,活生生割肉放血,供幽影们吃喝。
然而凡人在鬼域中若非受致命损伤,亦可得永生,又以灵药强行吊着性命,周而复始,苦苦挣扎,堪称生不如死。
这便是千年后的谢七为师尊凤曦所杀,魂魄穿越而来,占据了祖宗谢重珩的躯壳,重活一世的全部前情。
他知晓将来的正常走向。但假如凤不归话中所指正是此事,那他又是如何得知?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
凤不归漫不经心地道:“王朝末年,往往内有动|乱,外有强敌。总要先腾出手来解决其中之一,才能稍稍维持下去。”
“相比之下,镇|压内部远比直面强敌容易。以前没有先例,不代表以后就不会有。”
这话虽有凭自己的观点臆造之嫌,细究起来也似乎并无漏洞。但不知为什么,谢重珩总觉得,他一定多少知道点自己那堪称匪夷所思的秘密,出于某些原因没有揭穿罢了。
闻言,他也不便继续追问,只道:“你是不是又要劝我,举往生域之力裹挟流民,起兵反抗,打碎沉疴弊病,建立全新王朝,如此方能救天下百姓?”
对这件事的看法,眼前的幽影与往生域中的盟友几乎完全一致。他也知道他们所言非虚,何况他不是没有这个实力。
但这种悖逆之事,事关重大,不仅涉及阖族存亡,更有伤天和。无论成败,都免不了在天龙大地上造出一片尸山血海。他哪里能做得出来!
同样的话他也不想重复,略一停顿,道:“你既与墨先生神识相通,想必也知道天绝道的霸道和厉害。”
“谋逆之路,一旦踏上就永远无法回头。若是没有必胜的把握,也不过是徒劳,平白造下滔天杀孽而已。”
凤不归隐在黑暗中无声地微笑起来,懒洋洋地反问:“历朝那些反乱之人,难道事先都知道自己定然会成功?这种意气之事,若是连你自己都不信,又怎能让追随你的人相信?”
“我……与墨先生,”他微微一顿,那个称呼仿佛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虽无统兵作战之能,但别的地方还能稍稍派上点用处。你若真有此心,天绝道之事,自然无需你伤神。”
谢重珩眼角忍不住跳了几跳。
这幽影大多数时候称得上善解人意,但今次竟像是完全没听出他话中的推辞之意。
他只得耐着性子道:“恐怕要拂了你们的好意了。如今大昭外患剧烈,实在不宜内乱。”
“何况打天下容易,治天下难。我十几岁就中断了学业,以致才识浅薄,只略懂家传领兵作战之道,实则胸无大志,并无治国之能。”
“就连往生域中,也从头到尾都仰仗墨先生打理,方才不至于闹出笑话。纵然得了整个王朝,又能如何?”
“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都要来说服我,但,以墨先生的才智和手段,其实完全可以自己做成此事。几大军营中也不乏比我更优秀的将领,根本无需我点头。”
“若你们确实只是想取代这个朽败的王朝,令百姓安居乐业,令边境烽烟不起,我不敢说能襄助多少,但至少绝不与你们为敌。”
话说到这个份上,素衣白发的妖孽果然不再言语,一双碧色狐狸眼幽暗如深渊,意味难明。
武陵府城得以保全,庆幸从前选中的据点并未废弃。凤不归带了三个幽影,开始早出晚归地忙碌,接着上次构画到一半的传送阵继续进行。
这件事谁也帮不上他的忙,每一根线条都只能由他亲力亲为。那几个幽影也无非是将来要留守在此,提前熟悉一下法阵的日常检验和维护,顺便打打下手,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而已。
这处伪装成旧书铺的据点虽离府衙很近,时时处在守将宁苏玄、武陵知府等最有实权的人眼皮子底下,但所谓灯下黑,越是危险的地方也许反而越不容易引人注意。
何况乱世之中,鲜少有人会坚守这些于生存没有太多用处的事物。书铺来往的人不会多,又俱是识文断字之士,相对安全。
这个地方终于没有如同抚星城的江祁,或者说巫祁江,那样隐藏在暗处的毒蛇般危险的人物,和庞大的势力。虽说以那人的心思和手段,必定在此处也留有不少耳目,但总归不至于一手遮天。
谢重珩时常孤身出门,一则打探大昭各地的局势,二则排查可能存在的隐患。
相关且有用的消息其实就两条。
一是,因着武陵府城之乱,昭明帝果然雷霆震怒,下旨申饬宁氏治下不严,纵容流民为祸。但叛军并未入城,他终究没有太过硬的把柄,将那句“疑有二心”硬生生吞了回去。
二是,紧接着,宁氏臣属以掌执宁松羽为首,疯了一般不断上书。
奏折雪片般飞上帝王案头,字字恳切,言说碧血境内外交困,朝堂现有难处,没有物资兵力的支援,请求按照战时惯例,至少允准永安嫡系部分子弟率私产返回家族故地,与旁系共进退,以慰军心。
昭明帝本已将要巡幸宫氏镇守的霜华境,架不住这般近乎死缠烂打的做法,也是不便逼得太明显,以免六族危急之下联手。
临行前,他终于允了宁氏所求,敕令宁松羽的嫡次子,接替宁苏月成为下一任掌执的宁苏曲为抚慰使,筹备使团,代表帝王和朝堂,择日前往碧血前线,安抚浴血奋战的将士。
除此之外,一切如故。但谢重珩隐隐觉着此事很有些蹊跷:
这种做派实在不符合他印象中的重明后裔。兼且碧血和灵尘都同样受尾鬼侵扰已久,却因着帝王猜忌,两家都轻易不敢提出这类要求。
最近并没有听说对敌战事有什么变故,宁松羽诸人怎么连个更合适的借口都等不及,突然就不管不顾地,甘犯帝王忌讳?
种种所为,有点像是赌上所有人质,拼着跟昭明帝翻脸,也要设法将宁苏曲等人送走。
谢重珩对现下的大昭局势并不十分了解,宁松羽却是一族掌执、浸淫朝|政多年的人物。莫非以他的经验,竟认为宁氏的危机已经迫在眉睫,不管赌不赌,嫡系都是个死,才不得不押上所有永安中人的性命,冒着这种巨大风险,去保住少数子弟?
更关键的是,连他这个远离朝堂的人都能猜出一二,昭明帝不可能不知道。多年严防死守到如今,却竟然也肯遂了对方的意,怎么看怎么诡异。
这一点,谢重珩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缘由。
若他所料不差,只怕规模更大、影响更深远的祸乱就在不久之后。
他谨慎地悄悄留意了一下永安谢氏的消息,并无异常,也没听说掌执换人或者如何的事,想来伯父一家尚且安好。这令他宽心不少。
法阵构画完毕,武陵府城之事就算暂告一段落。谢重珩难得的强硬态度下,一行人在此逗留了不少时日,最大限度加以休整。
还剩最后两处据点就能重返永安,行程过半,局势动荡。越接近王都,他就没来由地直觉越危险。
那毕竟是处于昭明帝严密掌控下的都城,历代大昭帝王苦心经营而成的王朝核心,整个天龙大地乃至龙渊时空最大、最繁华的城池,当年“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①”之地。
如今连他在内,转战下一处的人手也不过十余人。所有人都必须保持最佳状态,方能有精力迎接后面的挑战。
暑气渐消,秋高气爽。一行人自西门出,迤逦向西,前往下一个目的地,飞星原。
离开之时,谢重珩意外瞧见了宁苏玄。
年轻的武陵守将甲胄严整,棱角分明的面容上尽显刚硬肃厉之意,带着一队骑兵,从他们前面纵马飞驰而去。
马蹄踏踏,腾出滚滚烟尘,端的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谢氏与宁氏素来既有争斗又有合作,针锋相对又惺惺相惜。虽说他反感宁氏一贯对流民暴虐强横的手段,甚至为此削去了宁苏玄半只耳朵,但也不得不承认,这确然是个忠诚勇毅的铁血真汉子。
只是彼时的谢重珩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们固然是萍水相逢,匆匆一瞥,此生本该永远不会再有任何交集。但世事难料,武陵府城的事尚未真正结束,却是在一年后的飞星原做了最终了结。
他与宁苏玄竟还有再度相见之日。只不过双方身份变换,他成了阶下囚,宁苏玄却是看守之人。
屠龙少年终成恶龙。这样一个无惧生死、忠心不二的将领,终究被逼着走向了另一条完全相反的路,令他日后回想起来,只剩一声叹息,连感慨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烟尘散去,众人继续前行。
几乎是在同时,飞星原第一名流徐家的密室中,一个贴着古老符箓的漆黑长匣打开,显出一架龙渊时空独一无二的传世名琴。秘室中人将其换了个古朴而珍贵的匣子,极为妥帖地封装完毕,由高手死士相护,准备秘密送往帝宫。
长匣打开的一瞬间,远在数千里之外的凤不归眼睫一抬,凝目远眺。他的神识不知被什么微微触动,若有所感。
凡人很难察觉天地气泽的变化,但他虽是往生域的主宰,也不妨碍他对任何一个时空超乎寻常的力量有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