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连年的天灾,又被人抓住时机挑起祸端,凭一己之力更无法与帝王翻脸。宁氏恰如被困在方寸之地的猛兽,筋骨都挣断了也不得出。
内外交困,其处境比谢氏更为艰难。
但谢重珩实在想不明白,六族中,帝王为什么单单要拿自来忠心耿耿的碧血开刀。
宁氏若是抗旨,等于认为内陆比海岸更加不安全,只差没明说是在防范帝王,不免被扣个“怀有二心”的帽子。
不敢再触怒昭明帝,碧血旁系逼于无奈,只得遵圣意而行。
这才导致宁苏玄身为一个兵家必争之地的守将,能直接调动的却只有区区几千人,连一艘应急的飞舟都没留下。
城中物资日益消耗,面对数以十万计的叛军日夜攻城,他也束手无策。用尽了传讯手段,只得个“死守”的命令,援军依然没有确切消息。
作为武将世家的旁系子弟,宁苏玄的兵力布置倘若用来防范真正的流民叛乱,其实应该称得上恰当、有效。
但他根本没有想到,此番是有预谋、有组织的针对性围猎,一场严密而强势的连环计中的一环,并非他一人、乃至已深陷重围的宁氏所能抗衡。
以少数兵力镇守一座人数众多、位置关键的城池,守将被逼到焦头烂额。
叛军分了批次,昼夜不停地攻城。不过短短三四日,仅靠单纯的蛮力撞击,西门与北门的保护结界也已经破碎,城门都已被撞出了裂痕。
虽说还有瓮城,但这么多的叛军,就是拿人硬填也能给填平了。
城破在即,府城中充塞着恐惧、焦虑、惶急。捕快、衙役都被抽调去守城,甚至强征了不少青壮年百姓。
流民本是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可怜人。然而一旦破城而入,这些从难以想象的炼狱中爬出来的幸存者,又会立刻化身为贪婪和谷|欠望的魔鬼,举起掌中的屠刀,挥向更弱者。
谁也没有办法预测如此之众的叛军攻下府城,会是什么样的场景。流民屠城、为祸的先例,史册中比比皆是。
城里丧失了维护秩序的有效机构,乱象四起。劫掠和各种不堪的暴力事件越来越多,渐至明目张胆。
没有足够有力的顶梁柱镇着的家庭,在这样的乱世里,难免成为牺牲品。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动荡之中,最考验人性。但这天底下,最经不起考验的,也是人性。
攻城的动静清晰可闻。谢重珩无意识地把玩着一只空茶盏,耳听得附近不知哪里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惨叫,容色平静,不起一丝波澜。
唯有偶尔垂下眼睫时,眼底会泄露一丝冷肃寒光,和压制不住的烦怒。
他冒险遣了几个幽影出去,嘱他们掩去面目身形,务必小心,在周围巡察作奸犯科者,必要时格杀勿论。但于眼下的局势而言,这点力量连杯水车薪都谈不上。
门外的一切都让谢重珩想起最初的往生域。
只不过那时他尚可手握碎空刀,恣意纵横,有所作为,直到将半个鬼域生生改造成人间。如今回到真正的人间,却无从下手,又不得不隐藏身份,眼睁睁看着它化为炼狱而无法动弹。
怎一个憋屈了得!
酷热炎炎,激得谢重珩心里更加燥闷。汗水从额角一路汇聚而下,顺着筋络隐现的修长脖颈蜿蜒流淌,渐渐浸润薄衫。
于他这样的人而言,只能成日干巴巴地坐在房间里枯等堪称酷刑。
他在战场上纵横拼杀了近百年,从来只愿意由自己提着刀锋,去掌控、书写结局,哪里有过如此被动之时。
一只细白指爪搭在他肩上,安抚般拍了拍。
凤不归靠近了些,要笑不笑地睨着他,拖着嗓音道:“宋将军,乖徒儿,且忍忍罢。不如同为师说说,假如一定要你偏帮其中一方,你帮谁?”
“嗒”的一声,谢重珩放下茶盏,面上浮出一丝苦笑:“都是大昭人,一边是将士,一边是百姓,一个恪尽职守,一个为了生存。谁都有自己的理由,谁都好像没有错,我帮谁?我……”
他还想说什么,却蓦地住了嘴,眼底的阴郁倏忽退散,喃喃道:“对啊,我怎么忘了黎雍?”
连续几日对峙,他也曾潜到合适的位置查探战况,除了最初那晚,却再也没发现过此人的身影。
流民叛乱前,此人还曾乔装进入武陵府城,调查兵力调动和布置之事。纵然不是背后掌控大局之人,也必定是极其重要的核心人物之一。
即使他左右不了这场战事,但至少可以先想办法潜到城外,搞清楚黎雍及其背后势力的动机何在,再决定要不要做点什么,怎么做。
如今形势危急,也顾不上考虑从数以十万计的流民中,找到一个特定人物有多艰难、多危险,谢重珩即刻将神识探进乌金手环里,迅速查找了一遍。
得亏他那位素来端方正直的伯父谢煜。
身为堂堂六世家之首的谢氏掌执、凭军功袭爵的武定君,当年想着他一个尚未长成的少年孤身外出闯荡不易,在他装傻的四年间,竟能放下脸面身份,给他准备了各种五花八门的东西,从正经严肃的功法到不太上得了台面的迷|药都有,堪称齐全。
他居然翻出几枚短效幻形符。
见他霍然起身,凤不归立时猜到这胆大包天的主心里在盘算什么。
额角的青筋随着眼睫一颤。他本能地一把将人拽倒在床榻上,行云流水般翻身按住他的肩臂,顺势俯身压着他,慢吞吞地道:“重珩公子,这是要去哪啊?”
他身形高瘦,腰背削薄,瞧着很有几分弱不胜衣的意味,手劲却极大。下手的位置也极巧妙,让人很难使上力。
谢重珩常年提着陌刀纵横往生域,却几乎没有多少次成功挣开过他的爪子。
事实上,就算无人压制,这一瞬间他也根本起不了身。
那人一只膝盖顶在他腿间,另一只却正正撞在他腰眼处。力道之狠,撞得他两眼一黑,错觉半边身子都几乎废了。
猝不及防下,他喉咙里本能地滚出一声重重的闷哼。
待谢重珩眼前重新恢复清明,却见素衫白发的妖孽直勾勾盯着他。气息缭绕在口鼻间,与他的呼吸纠缠在一起,几乎带着些缱绻的意味。
一缕皓雪长发拂在他面容脖颈上,说不出的酥痒。
他下意识地想要摆脱禁锢,那双碧色瞳仁中却一霎时风起云涌,暗沉如深渊,翻滚着他看不懂的情绪,无端令他觉出了难以名状的危机。
再看看两人这堪称诡异的姿态,他耳尖浮出了粉色,也不知是热的,是挣扎的,还是羞恼的。
谢重珩拧着眉掩饰窘迫,瞪着身上的人,有点咬牙切齿:“你发什么疯!先放我起来,有话好唔……”
剩下的话尽数被吞噬进了另一个人的嘴里。青年蓦地睁圆了眼睛,呼吸停滞,神识和表情都刹那一片空白。
一双温热的薄唇毫无预兆地覆上了他的,只试探性地轻柔触碰了一瞬,便果断趁着他愣神的工夫,毫不客气地突破防线,将本就开着的城门撬得门户大敞,肆意攻入城中。
妖鬼骤然撕下披了多年的散漫、冷静、半真半假、无谷|欠无求的画皮,显出贪婪凶残的原型。
狂风骤雨侵袭了青年的城池。凤不归强势地吸吮他,搜刮他,拖拽他,吞噬他,带着他的舌蹁跹飘摇,纵横驰骋,饥饿多年的野兽般,要将他拆开了嚼碎了,连皮带骨,尽数吃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离谱,太令人难以置信。谢重珩没反应过来,任凭他在他口中为所欲为,忘了呼吸。
灼热黏腻的气息侵占着他的一切,口鼻,胸腔,思绪。极度的震撼和逐渐窒息的恍惚中,他竟错觉这场景、连同这个人都无比熟悉。
似乎不知究竟在从前的什么时候,他和他曾无数次这样唇舌纠缠,昼夜相拥,像是世间所有热恋的眷侣般亲密。
然而那时他该是绝望崩溃到几乎失去了意识的。唯有他的气息能安抚他,让他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
不知何时,一把利器无声地紧紧抵住了他的侧腹,狰狞狠戾,仿佛随时都能要了他性命般。
即使隔着几重衣衫,也能感受到滚烫、炽热的温度,昭示着主人直白的、难以压抑的情和谷|欠,逼得谢重珩不自觉地微微战栗起来。
茫然的空白中,他脑子里十分突兀地跳出一个念头:原来这个本该冷血无情的幽影动|情后会是这般模样,从上到下都如此的霸道凶悍,富有侵略性和攻击性,与他精致妖孽的面容、散漫疏懒的做派全然不符。
情切之时,那把原本清朗如玉的嗓音低沉沙哑地,难以遏制地,带着点喟叹,含糊唤了声“重珩”。
大约是不慎咬到了他,舌尖上的疼痛终于让谢重珩在窒息之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
这幽影怎么敢以下犯上,压着他肆意轻|薄,还生出更多的心思和反应!他堂堂男儿,谢氏嫡系子弟,岂能雌|伏于另一个男人之下!
没工夫细想那些错觉有什么不对,又是从何而来,他下意识地一咬牙,全身猛地绷紧,双掌按在他胸膛上狠狠一推。
所有的乱念、迷茫、气息连同身上的人一起,霎时彻底抽离他的世界。
素衫皓发的妖孽仿佛也有刹那怔忪,竟任凭自己砰地砸在门上,又弹落在地,唇角染上了一抹猩红。
几乎是在将人推开的一瞬间,谢重珩翻身掠起,落在紧阖的房门口,俊脸红得几乎要沁出血来。
那双杏眼中分明春|意浓重,却又充斥着淬火刀锋般的炽烈凌厉,盯着脚下的人。
口中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想是将两人的唇舌都咬破了,也不知究竟是谁的血。
精壮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勉力平复了一下心绪,方才声嗓颤抖地冷怒道:“凤不归,你逾矩了!”
碧色狐狸眼直勾勾望着他,却总令谢重珩错觉那目光是落在他腰腹之下,令他更加耻辱、恨怒。
他是个躯体强悍的正常男人,从前超乎寻常的压力和忙碌让他无暇多想也就罢了。两世百余年的记忆加在一起,除了很久以前误食销魂果的幻梦中,同师尊凤曦那次,他也从不记得曾被人这样挑|逗过。
多年禁谷|欠,几乎没什么经验的人,哪里招架得住凤不归这般情谷|欠深浓的激烈一吻。
意识空白时,五感六觉都被无限放大,感受更尤为明显,不可遏制地给出了汹涌的反应。
莫说两人压在一起,根本无从隐瞒,即使分开了,夏日衣衫单薄,无论如何也遮不住。
谢重珩的愤怒不仅源于这莫名其妙的突袭,源于无端被强行压在身下冒犯,源于朝夕相处的同伴、下属、另一个男人竟有觊觎之心,更源于无法克制自己躯体的失态和窘迫。
有些事情,两心相悦的人之间是情调,是暧昧,是挑动烈焰的那点火星。但他对凤不归除了某些似是而非的熟悉和亲近之感,仅止于欣赏与佩服,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再扯上这些,却只剩下难堪和怒气。
从前同墨漆那场荒诞的风月露水也就罢了,毕竟盟友只是中了蛇的银毒,神智不清,不是故意要怎么他。且他也没有太过清晰的记忆,只当做了场梦而已。
但这个幽影分明清醒得很。
他们一个个都喜欢对他来硬的么?都想将他压在底下么?看不出他比大多数男人都更男人么?
岂有此理!
谢重珩气到呼吸都不稳了,待要接着骂他两句,眼下却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只得咬着牙,羞愤地拂袖挡在身前,一脚将那妖孽踢到旁边,恶狠狠地开门回了自己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