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人朝着旁边的狱吏使了一个眼神,狱吏会意,准备出手叫醒这位卢试子。
狱吏叫醒人的手段不会太温和,孙虑重忙上前拦住道:“不必,我能叫醒他。”
孙大夫走到卢道先的身旁,抓着他的手在手腕的地方用银针轻轻扎了一下,退开到半步远的地方,还没数到十声,卢道先就慢慢睁开了眼睛。
崔蕴之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幕,顺嘴吹了个马屁:“早听闻郡王医术无双,今日一见方知神奇,果真是得了圣手的真传。”
孙虑重摆手:“不敢。”
逐渐转醒的卢道先人还有些模糊,扭过头来迷瞪地看了身侧的一干人,半晌没能缓过劲儿来。
崔蕴之问:“卢道先,可知自己在哪儿吗?”
卢道先人本来还迷糊着,似乎是被他这一句话叫醒了神智,他直愣愣地看着一行人的方向,忽然瞪大了眼睛:“爹?”
卢道先踉跄着从板床上翻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靠近一行人,他激动的样子太过疯魔,秋叶皱着眉手搭在了刀柄上,崔蕴之和两位狱吏下意识地往后撤了一步。只有孙虑重悄悄地往前挪动了一点儿,叫卢道先抓住了他的两只手臂,孙虑重往前跌撞了两步,看起来就像卢道先抓住了他一般。
卢道先激动起来:“爹?爹!真的是你!?你没死?我知道了!就像以前那样!你假死脱身是不是?!我就知道陛下不会抛弃我们!你别去了!这回你真的别去了!”
他委实激动得太过,眼睛越发浑浊,连皮肤隐隐也有些泛红的迹象。抓着孙虑重的手越收越紧,坚硬的手指甚至抓破了孙虑重的袖子,孙虑重被他激动之下晃得有些头晕。
卢道先神智已经再次陷入了模糊中,抓着孙虑重的手愈发用力,头撞在孙虑重的胸前,嘴里面开始喊着一些分辨不清的话,他的语速又快又杂,听起来像是尖啸似的。
秋叶眼看阵势不对,上前以手作刀劈开他抓着孙虑重的手:“放肆!”
孙虑重动作更快,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秋叶的小水壶抓在了手上,秋叶刚把他的手从卢道先的手上解救出来,他立刻使了个巧劲儿,一手压住卢道先的下颌,迫使他张开了嘴,另一只手提起水壶,眼疾手快地往里头倒了一点儿水。
水流进到卢道先的嘴里,他下意识砸吧了一下嘴,整个人慢慢缓和了下来。他颓然往后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坐了半晌,他忽地往后一倒,呈大字躺倒在地上。监舍无窗,他盯着墙上跳跃的烛火,不知看到了什么。
卢道先看着那烛火,看了一会儿,忽然苦笑出声,竟有两行清泪流下。他说:“我知道错了。”
随后脑袋一扭,又昏睡了过去。
整个事情发生得实在太过奇诡,连崔蕴之都好半晌没能反应过来。等卢道先倒下去之后他才想起来问候一声孙虑重:“郡王......您没事吧?”
他一下反应过来吩咐侍从:“拿我的牌子!快去请太医。”
孙虑重摇头苦笑了一声,撩起半边的袖子,底下的手臂竟已经被他抓出了青紫,崔蕴之在旁侧看到他手上的伤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天爷!”
谁不知道孙虑重现在是皇上跟前的红人,皇上宝贝着人呢!谁出事都不该是这位出事。现下他在京兆府狱上受了伤,还不知道圣人要怎么计较!崔蕴之哭着脸,颤颤巍巍就要跪下来请罪。
孙虑重拦住了他的动作,摇头说:“不妨事,我自己就是大夫,只是看着唬人,明儿就好了,不必大惊小怪。”
崔大人还是苦着脸,不放心地又问了几句。见他忧心个不停,孙虑重只好宽慰他说:“我出宫的时候陛下说借了一位太医来看看情况,左右也快到了,若是崔大人实在不放心,待会儿叫太医一并看看就好。”
崔蕴之这才安心了一些,也不再叫他们停在监舍这地方,请了两人到安静的地方休息去。
安顿好两人后崔蕴之又赶着去处理卢道先的事,跑了一半崔蕴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折返回来问孙虑重:“郡王,您后来给卢道先喂的是什么东西,若是太医来验,我好交代一声。”
“陛下精神不济,我给陛下配了安神的药方。药是从太医院拿的,多配了一份,顺手放在了身上。”孙虑重说:“我看他精神错乱,太过激动,也是死马当活马医。”
他这句话提醒崔蕴之,那卢道先精神错乱下还把这金贵人抓伤了呢,当时也是慌了。崔蕴之哭着脸,离开了。
确认了崔蕴之离开后,秋叶才好跟孙虑重凑着头嘀嘀咕咕:“真没事吧?”
他们现在怀疑卢道先是中了佛不知,秋叶见了不少佛不知发作后的模样,知道这些疯子们精神错乱下收不住力,还力大无穷。
孙虑重摇摇头,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份药膏,自己给自己上起了药。秋叶在一旁帮他抓着袖子,顺便打量了一眼伤口。
“怎么样?”
孙虑重脸色不太好看,说:“特征太明显了,刚才我趁乱抓了他的手探过,基本可以确定。”
孙虑重说:“现在的问题就是,这东西从哪儿来的,他有什么渠道能够接触到这东西。”
“卢家只剩下卢道先一人,陛下没有给卢家荫官,十三四年未再开的科举几乎是卢道先能够重新光耀门楣的唯一一条路。这对卢家来说正是关键时候,科举试子怎么小心谨慎都不为过,他应该不会傻到在这时候主动接触一些禁药,我更倾向于他是被人暗害了。”
秋叶好奇道:“这也不是什么常见玩意儿吧,他家都这样了,到底是谁要费这大劲儿专门拿这东西来暗害他?”
孙虑重摇头:“这就不清楚了,得了解卢家,或者他的人际关系才知道了。”
孙虑重想到刚才卢道先在幻觉之下脱口而出的话,连这些话听着都很奇怪,像卢侍郎的死有什么隐情似的。他想了想,说道:“鸿胪寺负责外交和部分礼仪事务,这些年对外关系紧张,鸿胪寺一众大人们都不太打眼,按理来说和朝中不会有太过多的交集......”
他压低了声音道:“他背后没有世家站台,按理说没人举荐应当也没什么出头的机会,但陛下不仅知道他,还把他调去了中书,出任侍郎之位,就像是要培养自己的人似的......其中关系不好打听,或许可以问问将军。”
朝堂局势他一概不大关注,只跟着那些大监们道听途说了一耳朵,自己都搅着乱,从里边推测不出什么东西来。他站哪一边的势力,可能招惹哪些仇人,对这些东西,谢白可能还更清楚些。
提起谢白秋叶就要叹气:“那你跟我回去吧,我现在跟他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你直接问还简单些。”
秋叶扁了嘴,脸上难得见了点脆弱,秋叶五岁就跟着谢白上了战场,谢白把她捆在自己的背上,那些热烈的血滚过她的脸庞,不知道是谢白的还是别人的。秋叶以为自己早见惯了血,养出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倔性子,骨头比铁还硬。
原来精铁这么脆弱,骨头也是。
孙虑重看着秋叶,那种奇怪的违和感又浮上了心头,他总觉得谢白秋叶两人对自己信任得有些超过,就好像现在。孙虑重几乎可以笃定,秋叶绝不会在其他人面前也露出这样的一面。
秋叶砸吧着嘴,接着道:“就是不知道还有多少给我们私下查的时间,知情不报对你也麻烦吧?这事你打算什么时候上报陛下?”
“佛不知认识的人少,一时半会儿认不出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倒不会因为这个怪罪我。”孙虑重想起谢白,“就算查验的太医认得,卢道先吃了安神药,可能一时半会儿也没法非常有把握,得再请再确认才行。问题是若想给卢道先用药,这事就必须先得露出来——这事若是抖出来谢将军也有责任,他是怎么个成算?”
“有封折子......”秋叶想了想,“可能这几日的光景就会有折子入京请示佛不知的事。”
秋叶转身可怜兮兮地看着孙虑重:“孙大夫,帮帮忙。药的事我来想法子,你要是方便的话,不如等那张折子入了京再上报。”
孙虑重想也没什么不行的,于是一点头:“行。”
“郡王!太医来了!”他们俩嘀嘀咕咕了几句,崔蕴之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两人立刻就分开,跟没事人似的。
崔蕴之心里急慌,太医一到就忙请了太医过来先看看孙虑重的伤势。
太医年纪不大,也没带侍童药童之类的,只自己亲力亲为,肩上背着个药箱。他进门一抬头,看着房内的两人忽然笑开了:“哟!熟人!”
“忌思在这呢!小秋将军也在!”
秋叶脸色一下变得奇黑无比。
半晌后,她才咬着牙,几乎是从牙缝里把声音挤了出去:“姚大夫,真是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