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份尚未开春,连江南的水河冷得能冻死人,草原的风正冷峻。这日日头正好,太阳穿了冷雾照耀人,劳作的人未到晌午便能见一层薄汗,只把外头的那层皮毛衣裳挽了一半在腰间,不敢很畅快地往风上撞。
群马踏过枯槁的野草,在满地的土灰中见了点绿,新生的草原坚韧,冒着骏马的奔腾顶出了脑袋,留下一地沙响的马蹄印子。放马的少年高束着散乱的马尾,额前挂了野兽鬃毛编织的系带挽住被风切开的额发,编织者灵巧地在上面串了红色的珠子,随着骏马的奔腾撞在他的额头上。他纵着马,远远地便瞧见了熟人,于是舍下群马翻身过去,朗声问:“阿苏格!你在做什么?”
穿着厚戎袍子的另一位少年应声抬起头,他看着人要秀气些,少年人身量隐隐见了高,两侧脸颊被风吹得泛红,却比周围人还要白了一个色。他擦干净额头冒出的薄汗,挽了挽腰间挂着一半的外衣,慢慢吞吞地把擦过汗的袖子卷起来,塞好,回答说:“在清点帐子,春月来前要拔帐,如珠玛她们很忙。”
放马的少年挽起袖子拿起阿苏格一路拖过来的筐子,筐子里边装满了记录用的皮卷,他闻言眉毛翘得老高:“什么?天还这么冷?!雪风都没过去!——这都没到拔帐的日子!”
阿苏格埋头继续拉起剩下的东西,说:“先知说,去年冬天不够冷,今年天雪河开化得早,年中说不好要闹黑灾,让我们早些西迁,大汗同意了。”
少年人听了眉毛卷得更厉害了,活像打结:“什么先知!一个中原人!”
他手上动作没停,语气非常不屑:“中原人满嘴胡话,心思歹毒,又狡猾!真不知道汗王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撒罕,别这么说苏言叔。他人很好。”阿苏格有些无奈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他知道很多事,连大汗都会问他。”
撒罕尔思听他帮汉人说话,立刻不高兴起来:“你是被他骗了!他现在在大汗眼睛底下软了脚,不敢做什么。谁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中原人都是......”
撒罕尔思语气忿忿,那些难听的词挤到了喉咙里,刚要往出跳,他手上使力,阿苏格给他搭了一把手。撒罕尔思转眼看到阿苏格那在草原上都比常人要白了一个色的脸——这让他几乎不像个草原的孩子,反而像个中原人。只有仔细分辨,才能从他粗糙的皮肤和浓厚的眉眼间看到一丝独属于草原的粗粝。
撒罕尔思挤到喉咙里的词语顿时跳不出来了。他脸色难看地转了一会儿,似乎想找些替换的用词,可惜文墨有限,翻了天他的词库里和‘中原人’挂钩的词汇都不太折中,撒罕尔思只能把那些腌臜都憋回去,转了一个口风,憋憋屈屈地说:“......算了。”
阿苏格不明所以,转而问他:“对了,撒罕。”
“悬鹰部的叔叔们跟着客人一起来了真容部,你要跟着他们一起回去吗?”
撒罕尔思面露古怪,他盯着真容部的王帐方向——早前他看见几个相熟的叔伯带着几个外人进了王帐里头,直到现在都还没出来,不知道里面在谈些什么事。他含糊地说道:“......可能吧。”
阿苏格叹了一口气,撒罕是为数不多同龄人中间能跟他玩到一起的人,他这一走,真容部又要多出了许多寂寞。
阿苏格道:“好吧。等冬月底迁完了帐,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面了。”
他想了想说:“等你们也迁帐定了位置,我再去悬鹰部找你。”
“随便你!”撒罕尔思笑了起来:“汗王许你随便走吗?”
“我成年了!”阿苏格有些无奈。抓手的绳子磨得他手心里留下了一条深厚的印记,两个拖了半天,才把卷轴拖到了帐子里。女孩子们见了人高兴地叫了起来,呼啦啦一圈分着把卷轴端进了帐子内。阿苏格嫌里头太热,地灶的火气烧得正旺,不想往里头去,他就站在外头和撒罕尔思说话:“大汗对我宽松了很多,不管我去哪儿了——你在看什么?”
他顺着撒罕尔思的眼神方向往远处望,视线尽头处是大汗所在的王帐。
“我在看王帐那儿,他们今早就往大汗那儿去了,就是吃饭都够吃两顿了,怎么直到现在还没出来。”他问阿苏格,“你知道那几个客人是什么人吗?”
阿苏格想了想:“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听苏言叔说,是海边来的客人。”
“海边?!”
撒罕尔思吓了一大跳。
他听大人们说过,上蛮沿着最东边一直走就是天那海,天那海汇入更大的海水中,另一头有数不清的猛兽和长得像猴子一样的人。但在到达天那海之前,上蛮的东部是一大片无法通行的无人区,遍布山丘与沼泽,就是最能干的寻路手进入其中也会迷失方向、丢了性命。
“你说,阿苏格。”撒罕尔思来了兴趣,“他们是从天那海穿过来的,还是走了关卡来的?”
“天那海前到处都是沼泽,”撒罕尔思想了想,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说:“可如果是走关卡,鬣狗们怎么会放这些野猴子们入上蛮来?”
上蛮背部是不可翻越的天雪山、东部有天那海和沼泽,西部连接月如沙漠,穿过月如沙漠,楼兰和依附着楼兰的数十个西域小国居住在沙海绿洲中。上蛮地势处于被天然包围的天堑里,唯一的关口在南部接连的山脉下,黑色的鬣狗们死死把握着雁绝关,日夜梭巡在关口前的黄沙上。
阿苏格摇摇头,一脸茫然:“我不知道。”
撒罕尔思敲着手,得出结论:“他们一定是偷着进来的!”
“啊?可能吗?”阿苏格不太相信,“我之前听出使大燕的叔叔们说过,说雁绝关口查验非常严格,叫边防发现一点,他们能当庭斩人。”
“不一定。”撒罕尔思一把揽过阿苏格的肩膀,两人挨着头小声地说着话,撒罕尔思说:“......你没发现吗?鬣狗的主人不在北疆。”
阿苏格猛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撒罕尔思,撒罕尔思则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某样。于是阿苏格重新低下头去,小声地说:“这可能吗?冬月以前我还在寥落原附近远远见过他。”
撒罕尔思说:“我猜的,没给人说过。我看那只是条带着他的面具、跟他身形差不多的鬣狗,根本不是鬣狗主人。”
撒罕尔思道:“我听说鬣狗的主人年轻的时候曾经混进过悬鹰部里,手上挨了一刀,有一道去不掉的疤痕。之前我在土浑城外见过带着铁面具的人摘下护手,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手上很干净,什么疤痕也没有!”
两个少年头挨着头嘀嘀咕咕了好一阵,直到俩人在外头落完了汗,天气见了冷,阿苏格才匆匆地往自己的帐子里头奔。推开帐门,帐子里边已经烧起了地火,把阿苏格带来呼啸的寒冷阻隔在外头。
地火旁有人在烤火取暖,他拿什么东西在手上包了几圈,往地火中一丢,没多时,帐子里头便闻见了浑厚的香气。
阿苏格喊:“苏言叔,你回来了。”
地火旁的男人扭头看过来,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冲他点了点头。
苏言是非常典型的中原人长相,温雅、端方。在蒙古一众粗犷风格的勇士中显得格格不入,但此刻帐子里头只有阿苏格和他,两人反而像一家人似的。
阿苏格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大汗说了些什么?”
苏言摆摆手:“没有什么,都是些废话,听着我犯困。”
阿苏格想起撒罕尔思早前说的话,心里好奇得厉害,干脆便缠在苏言的身边,眨巴着眼睛盯着苏言,苏言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苏言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就这么用一双闪亮的大眼睛盯着他。
苏言被他这种撒娇一样的行为逗笑了:“想知道就直问,又不是不告诉你。”
阿苏格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脑袋,低头‘嘿嘿’地笑了起来。
阿苏格是大王帐在长生天前定下的世子,但因为长相的原因,他小时候多多少少受到了一点隐秘的排斥。大人们心有芥蒂,小孩们耳濡目染。阿苏格天生敏感一些,察觉到这些不便言于口的区别也没多说,只是喜欢待在跟自己更相近的苏言身边。苏言打小看他长大,早就习惯了他这一套,也没有什么害臊不害臊的说法,他在苏言面前更轻松一点儿。
苏言这么说,阿苏格干脆顺着他的话头继续跟苏言前边卖着可怜:“苏言叔,我好奇。”
苏言想了想,简略地概括了一下:“真没什么......海边来的客人说动了鹰王跟他们进行一场......很有趣的交易,但只有鹰王,他们嫌不够,现下又想来说服狼王。”
阿苏格:“什么交易?”
苏言耸耸肩,从地火里捞出他方才丢进去的那个裹了动物皮的包裹:“......还不是萤草石的那些东西?”
包裹一打开,食物的香气带着海咸的腥味立刻扩散在空中,苏言吹了两口,捻起一块往阿苏格嘴里丢:“你尝尝?客人们带来的。”
阿苏格被热气烫得直喘,滚烫的不知名肉类在他嘴里火速散开,把他的嘴巴里头上下烫了一圈,烫得眼角飚着泪。阿苏格一边跳一边嘶着气,似乎这样能够降温降得更快一些,味道压根没尝出来。
不过他的心思也不在这陌生的食物上,他把东西吞下去,专心致志地想着苏言的话:“大汗同意了吗?”
苏言沉默了一会儿,他站起身,也捻了一块肉,吹得久了一些,才往嘴里放。
他说:“......倘若狼王再年轻一些,或许真的会答应。他被顾北侯压了一辈子,好容易等到老侯爷归天,年轻的侯爷是个不太中用的,结果又等来了穆连云,他太想赢一回了。”
苏言叹了一口气:“......罕达尔太老了,老到他送走了......”苏言飞快地瞄了阿苏格一眼,看见对方没注意到,迅速地换了词“......一代又一代的人,他的雄心壮志都跟着天雪河一起流走,熟悉的原野上只剩下还没长起来的新人。年轻的人看得到未来,年老人的人却只能看到死亡。比起胜利,狼王更想要草原上年轻的血液都活下去......毕竟草原已经经不起消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