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满轻轻叩响床沿,齐青兰跪坐下来,凑近了听她讲:“小宝,把窗开了。”
齐青兰嗫嚅了一下,竟没能发出声来。他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嗓子,能开口时,嗓音刺刺得难听:“外头冷。”
“我已经不觉得冷了。”晁满呼出一口气,像在叹息,“小草,屋里不够亮,开窗吧。”
齐青兰只好推开木窗。
前段日子下了几场雪,堆了一地的白色。乍然望出去,有些晃眼。
晁满眯了眯眼:“雪停了吗?”
“停了,今天出太阳了。”齐青兰道。
屋檐淌下冰棱,在阳光底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
光彩落在晁满脸上,那张干枯的脸有了鲜活的色泽。
齐青兰却不敢看这样的晁满,总觉得这样的晁满有一种“回光返照”的活力。
而这,意味着晁满已到了终点。
他瞥开眼,晁满却道:“我现在是不是很丑?”她的声音虚弱。
齐青兰:“不丑。”
“小宝就会骗人。”枯瘦的手抚过齐青兰低垂的脑袋,晁满道,“我满脸皱纹,不好看了。”
齐青兰克制住颤抖:“有皱纹怎么就丑了。”
那只无力的手离开了齐青兰的发顶。
晁满曾经清亮的眼变得混浊,她已看不清很多东西,却仍怔怔然看着梁上。
她呼吸得很费力,每一次喘息都在消耗着她的生命。
屋外垂挂了一夜的冰棱咔嗒响了一声,在日光的照射下摇摇欲坠。
“小宝。”晁满又叫了一声,在白色的阳光下,似浮尘飘渺,“原来……人生真的不够长。”
她眼角折射出细微的光亮,顺着皱纹,光亮坠落。
“我啊,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变得这么老呢。”
薄柿色的女修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她想说什么,就可以说出什么;她想做什么,就能够做成什么。
她是第一炼器世家的少主,是群仙盟公认的炼器天才。她有一群吵吵嚷嚷但天资出众的朋友。她奔向耀眼璀璨的未来……
冰棱折断,掉落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未来亦是。
赶回来的黎歌拉开房门:“满满!”
齐青兰握着晁满的手,抬头望窗外晴朗得过分的天空:“她走了。”
*
黎歌是医修,群仙盟中顶尖门派的医修。
放眼整个群仙盟,也少有天赋强过他的医修。
这样一位医修,近些时日却频频请动凡俗的大夫。
请来的大夫被黎歌推着去看晁满。
没多久,大夫摇了摇头。
医修救不回的人,凡俗的大夫更救不回。
更何况,油尽灯枯,无药可医。
黎歌付了诊金,安静地给晁满料理后事。
惯来桃花一般的眉眼变得枯槁暗淡。
齐青兰又失去了一个可以驻足的地方。他靠在墙边看黎歌忙来忙去:“满满姐……留在这吗?”
“我带她回晁家。”黎歌还是回答了齐青兰。他又问,“你要一起去吗?”
这回沉默地换作齐青兰。
黎歌嘴角提起一点弧度:“抱歉,我忘了,仙门不欢迎你。”
齐青兰耸了耸肩。
“你可以留在这。”黎歌道。
“不了。我随便走走,走到哪算哪。时方给了我很多钱,够我随便找地方住。”
“好。”黎歌捧出箱子里珍藏的晁氏弟子服,替晁满穿戴齐整,“以后有缘再见。”
“你要回过琴居了吗?”
“总要回去的。”黎歌动作很轻,放下晁满的手,又撩开晁满的头发,给她挽发髻,“这里以后就没人了,这房子就送给别人吧。”
齐青兰喉间猛地缩紧,他缓了缓这股涩意,玩笑道:“找个会种花的人,明年还能结桃子。”
单薄的声音散在忽然吹进屋的北风里,黎歌说了声“嗯”。
黎歌整理好晁满的遗容,又翻箱倒柜找东西。
齐青兰随口问:“你找什么?”
“满满写的文稿,她想都交给晁家主。”他很快翻出几本破破烂烂的书,其中一本,齐青兰认得,是文影簿。
齐青兰探过身来:“还带在身边啊。”
“晁家主给她的。”黎歌掸了掸封面,一股潮气传了出来,“她写了很多关于文影簿的东西,可惜我不太看得懂。”
齐青兰翻了翻:“我也看不懂。”
他脑袋里空空荡荡,这几十年里翻过的浩瀚藏书,在今日消失殆尽。
他仿佛又变回对术术一无所知的齐小草,可没人直白地骂他愚蠢。
翻到最后,文影簿停留在太阳精火的记载。
黎歌也在看,看到晁宥力透纸背的文字,又从旧书堆里翻出一本。
里面写满了晁满有关太阳精火的猜测,但每一个猜测都被她否定。
“满满姐还在研究这些?”
“她写了这么多年晁家的考题,不思考点什么就难受。”
齐青兰翻来覆去地看。
晁满的字迹潇洒,写到暴躁时,尤其的龙飞凤舞,没几句话,又自己劝住了自己的脾气。
“她原可以成为修真界第二个炼化太阳精火的炼器师。”黎歌道。
齐青兰心里一阵揪紧:“抱歉,满满姐和我们一起进的秘境,可……”
黎歌打断:“我不是指责你,满满也不会。只是可惜,她跟你本可以成为当世的晁宥和齐世渊。”
“满满给谢璆鸣锻过一把枪,给时方留了许多文稿,给我做好了最后一张琴……只有你,还什么都没有,她想给你铸一把剑,但直到今天,也没能送给你这世间最好的剑。”
齐青兰摩挲着旧纸张:“我很久不用剑了……我明明告诉过满满姐了,我不用剑了……”
视线倏尔迷蒙,低落在纸张上的水珠洇开了铁画银钩的几个字。
趁黎歌不注意,齐青兰擦了擦眼睛,却发现,在落下一滴眼泪后,他的眼泪已经流尽。
从公孙琳开始,从明渊开始……沉重却触摸不得的一股气压在心口,不断膨胀、膨胀,不断挤压五脏六腑存活的空间。
他或许本就不算活着。
如果不算活着,又要如何痛哭。
齐青兰强撑着笑了一声:“满满姐不要考虑我呀,她该去拯救苍生。”
黎歌也跟着轻笑出声:“那她肯定要抱怨我们这群没用的东西。”
“没办法,谁叫她最聪明。”齐青兰合上书,“她会找到太阳精火的炼取方式,她会成为对付原初魔修的最大功臣。”
黎歌神色微变:“有其他的原初魔修?”
“有,但也算找到解决方法了。”齐青兰抱着书,“门主与我前些时日拜访了天道宗,得到的信息已传递给其他四门之主。你是岑居主的亲传,回过琴居后,岑居主想必都会告诉你。”
他说起尽墟之海与暗日之地,也说起数千数万年的争斗和拘回印。
“太阳精火克制天下诸邪,原初魔修也不能幸免。所幸晁宥前辈遗留下的太阳精火仍有些许……不过,若能炼取更多,大概能更好对付暗日之地封印的原初魔修。”
黎歌的脸色似乎惨白了些。
齐青兰察觉到黎歌的不对劲:“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黎歌偏开视线,“我就是突然想到,晁宥前辈的太阳精火不是早就用完了?”
齐青兰当然不可能说是从自己魂魄里扒出来的,打了个哈哈:“齐门主与晁宥前辈是至交,从齐门主私库里找出点东西不奇怪吧。”
齐世渊身为门主却穷得叮当响,存不存在私库还另说。
黎歌没做反驳,又问:“拘回印何时切断的?”
齐青兰道:“宿宗主脱困之后,就几个月前。”
黎歌灰色的瞳孔死水般沉静,他说:“哦,这样啊。”
两人没再多聊。
黎歌带上晁满和文稿奔往顾凛城,齐青兰转身走向没有目的地的下一程。
死去、醒来、重逢……
而今,齐金玉终于明白了黎歌当时惨白的脸色。
黎歌知道晁满去过尽墟之海。
去尽墟之海,为他寻找炼制琴弦的材料,给他做一张独一无二的七弦琴。
此去,也许再无魂归。
所以,黎歌也追向了尽墟之海?
黎歌找到海底的暗日之地了吗?
黎歌在暗日之地见到满满姐吗?
……
可暗日之地里,原初魔修集结,黎歌是不是去了那里,才变成如今的模样?
齐金玉想,假如他不曾说起暗日之地………
黎歌不在此地,齐金玉无从对峙。
而即使黎歌就在这里,齐金玉又该如何问起?
晁氏坟冢前,齐金玉恍惚从过去抽身。
面对数百年未有变化的木偶宿千行,齐金玉惯常弯了弯眼:“宿宗主也在啊。”
“来看看传闻里炼化太阳精火的修士。”宿千行道。
齐金玉:“晁宥前辈身死异乡,此处不过衣冠冢。”
“我知道。”宿千行扶着轮椅的木把手,操控轮椅转过点弧度,“我也来看看天赋足以比肩晁宥的修士。”
齐金玉斜斜看过去。
原来,他们已走到了晁满的坟冢。
山风凄凄,月色暗淡。
桐木琴板刻字成碑,题字“吾妻晁满”。
齐金玉转过身去,正面朝向墓碑,看几捧鲜花围着碑木。
墓碑不够高,比晁满本人矮了很多。齐金玉不太习惯这样的高度,微低下头,脖颈发酸。
他说:“可,满满姐也不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