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大雨,足足下了一夜,天际泛白,万道霞光一点点的侵染着山岚,曙光普照下,潮湿的冷意正缓缓退却。
凌空飘悠的佛珠和羽衣也在倏然间回归,在山路上缓慢行驶了一天一夜的人终于爬上了山顶,黑色的人潮在山下逐渐稀疏,但还是可以看到仍有人还在尝试攀登。
好在众人都随身携带了干粮和水,虽然不多,但是大家都是实在饿的受不了才会吃下一点,其他的都紧着给自家的孩子和老人。
闻青栀疲倦时就给自己扎两针,困倦就给自己吃两颗药丸,尽量保持清醒。
中玄未见丝毫疲态,清冷的脸庞上恍若高山上的清泉,湛清秀澈,有条不紊的写下一张张药方,字体潇洒飘逸。
123困的睁不开眼,窝在脑海深处打着瞌睡。
上一个病人走后,一个面容黝黑瘦出高颧骨的男子,跨了进来,他背着一个由几层厚厚的麻絮被裹成的长条形,嘴唇干裂,神态疲倦,眼底却一片清明,“先生,劳烦您替我的娘子看看。”
闻青栀眸光落在麻絮被上,“打开吧。”
男人也就是徐大千小心的解开麻絮,里面躺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妇人,她的肌肤白瓷如玉,脸色红润,气色饱满,看着并不像个病人。
她轻轻的探上脉案,一股刀尖似的寒冰之气袭来,冻的她的手像是要凝固一样,闻青栀秀美微动,在妇人的灵道、偏阳穴、池间、支正落下金针,再重新抚上她的脉搏。
只不过,刚一摸上,闻青栀眼眸幽深的瞧了一眼徐大千,同时发现她不对的123和中玄都是一愣,他无所察觉的深情的望着自己的妻子。
【123小心翼翼 :有什么不对吗?】它还从来没有见过宿主这种眼神,总感觉,有点……可怕……
中玄微微有些意外,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眼徐大千,在他缝缝补补的衣衫上停留了一瞬,又瞥向了妇人丝帛绸缎的锦衣,垂下的眼睑深处掠过什么。
【暂时只是猜测,等下就知道了。】
幔帐里,闻青栀解开妇人的衣衫,而后睫毛倏的一颤;
妇人的身上长着银霜似的雪花,洁白无暇,独特的形状美的惊心动魄,只不过,巴掌大小的雪花,密密麻麻的遍布全身,且就像是从肉里长出似的,表皮仍是平滑细腻的。
最重要的是,寒冰之气由内向外,她的内脏就像是被冻住一样,失去了活动的机能。
【123:宿主!!我探测不到她的心跳!感觉死了一段时间了!】
闻青栀神色淡淡,对着男人说道,“她早已病逝,请节哀。”
听到这话,徐大千像个机械一样,僵硬的抬起头,张着嘴,好一会儿才开口,“什、什么?”
闻青栀收回了妇人身上的金针,“节哀。”
他缓慢的转向躺在上面的妇人,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灵魂一样,空洞的脚步一瘫软,爬到妇人的身旁,眼底死寂的冒出晶莹的泪花,“怎、怎么会,三娘?!三娘?!她……昨日还清醒过的……”
“先生?!求你救救她!!救你!!我可以给您当牛做马,我可以奉上一切,要我的命也可以!!求你救她!!”徐大千连滚带爬的狼狈的跪在闻青栀的脚下,不断的磕着头,“咚咚”的响声可见他下了多大的力气,不一会儿,脸上就布满了鲜血。
中玄眉梢轻蹙,不着痕迹的站在她的身旁,实际上半个身子都挡在了她的前面。
徐大千崩溃的啜泣着,声音里都是痛苦的绝望,“求你!!先生!!求你……先生……”
里面的动静引得一大波人凑着脑袋围观,眼里都是不忍,还有隐隐煽动的共情,他们为了求医,跋山涉水,徒步千里,还要提防时不时出现的污染物,提心吊胆的就是为了自己和家人,结果说治不了,叫他们如何能接受这个结果?!!
人群隐隐有骚动不安的迹象,檀芥大师和空禅本就担忧这个,所以一直在大殿坐镇,眼下,两人神情悲悯,“还请各位静下心来,闻姑娘只是医者,并不能活死人肉白骨。”
众人面面相觑,眼底都浮现了之前不曾有过的害怕,恐惧……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大家席地而坐,一种紧张的恐慌的窒息感在人群中肆无忌惮的游走……好像在耐心的等待着某一个节点引爆!
檀芥和空禅轻叹口气,生老病死,爱恨嗔痴,荆棘苦难,众生都被困在其中,不得解脱。
乔寻汐和秦听寒对视一眼,隐隐升起担忧,闻姑娘好想从未失败过,但正是因为这样,才会让百姓如此难以接受……
123忧心忡忡的望着仍在不断磕头的男人,陡然间升起一点不耐烦,都说了救不了,一直这样磕做甚?!!逼宿主吗?!!
闻青栀表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既然如此爱护你的娘子,她的身子又为何受损如此严重呢?”从摸上脉案之后她就发现了,此妇人应该处于长期的抑郁中,且滑胎多次,胞宫暗窒,不夸张的说,身体差到风一吹就能倒。
徐大千蓦的一愣,呆滞的停在了原地。
中玄闻言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光影间,眉目间好似染上了几分淡漠和不耐。
【123尖叫道:好家伙!还以为真是什么爱妻之人!!】
说到此处,男人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活气,脸色惨败,嘴唇颤抖的喃喃,“都是我害了她……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如果,三娘没有认识我就好了……”说罢,男人脸一横,死寂的发出一股狠劲儿,猛的跑出草屋,向着大殿外的柱子撞去!
“啊~~”人群被吓的紧紧的缩在一起,闭着眼睛 ,完全不敢看。
男人用了最大的力气撞过去,却没有得到想到的剧痛,而是弹到一层金光反弹后飞了出去。
“哇~~”娃娃们的惊呼声又响起。
闻青栀和中玄走了出来,人们蓦的站起来,目光灼灼的注视着闻青栀;
闻先生,竟是这般华如桃李……
徐大千失了神躺在地上,眼神寂灭,“为、为什么……不让我死?”
乔寻露看不过眼,“为什么要死?你还没有好好安葬她,现在寻死,难道让她曝尸荒野吗?”
曝尸荒野?!
尸……
电光火石间,闻青栀灵光一闪,快速的转回屋内,众人不明所以。
她摸上女人的脉案,确实生机断绝,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但是,为什么,她没有异化……?!
【123猛的跳起来:是啊!!她为什么没有变成污染物?!!!】它都忘记了这个问题了……
中玄:“闻姑娘,可是有何处不妥?”
闻青栀的脑子在自动翻页,大批量的书籍在自动翻转,她的神识快速的扫过,123被海量的书籍挤到了角落。
察觉到她陷入沉思,中玄静静的等待着,并没有催促和打扰。
“啪”书籍合上,闻青栀大步走到呆楞的被乔寻露绑起来的男人身旁,“你进来一趟,我有点事问你。”
徐大千挣扎着四肢,乔寻露心虚的解开他身上的绳子。
“说说吧,你们的过去。”闻青栀神色不明的盯着他。
徐大千脸色一变,“先生,这,这应该与治病没什么关系吧?”
天色渐晚,人流还在不断涌动,闻青栀不想浪费时间,于是直白的开口,“我知道,你的娘子,过去是做什么的,你瞒不了我。”
徐大千呼吸凝滞,眼里都是不敢置信,“怎、怎么会?!”
一个人的身体状况可以很好的反应这个人的作息和习惯,当然也可以看出这个人的职业和性格,可以说,只要摸上这个人的脉案,在她这样的医者面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说吧,她从那个地方离开后,你们做了什么?”闻青栀开口道。
123听的云里雾里,什么这里那里的……难道这个三娘是什么特殊职业吗?
徐大千脸上闪过挣扎,而后闭了闭眼,深呼出一口浊气,才娓娓道来;
三娘曾是他的青梅竹马,两人一起长大,本打算在她及笄之年求娶,等来的却是她被父母卖进了勾栏院,只因她的身上长出了奇怪的雪花,大家怕被污染……
起初,就算是勾栏院的人也害怕,所以她只是干着一些杂活,生活还算过得去。
男人也常常会去接济她,本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平淡淡的过下去,直到他能攒够钱赎回她。
可是,命运没有放过他们,一天,一个醉酒的宾客意外侮辱了三娘,醒来后以为自己会被污染,气的差点打死她,是男人拼死护下她,还签下巨额债务。
本以为此事就此揭过,但是那个宾客等了许久发觉自己并没有被污染,于是,三娘和男人迎来了地狱般的噩梦,她开始被安排接客,本就长得貌美,再加上奇特的雪花,更是美的不同凡响,空前绝后的几天几夜全都是点她的客人,如果她敢反抗,那么迎接她的便是毒打和残暴的对待。
三娘曾几度寻死,都被徐大千救下。
就算活下来了,她也像个日渐衰败的花朵,快要枯萎。
徐大千恨透了这群人,但他就是个底层人物,什么都做不了,于是,他趁着三娘来葵水的休息日,用所有的积蓄买下蒙汗药,下在了大家凫酒的缸里,悄悄的带走了三娘。
闻青栀打断了他,眉心闪过什么,“你是说,她还会来葵水?那个时候她除了长雪花外,还有其他的症状吗?有没有吃一些不常见的东西?”
徐大千脸色有点发红,“是的,她的,葵水,一直都有,也没有其他症状,我们吃的都是和大家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同。”
她点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你继续。”
他和三娘一路奔波劳碌,在距离那个地方最遥远的北方住下,两年后,三娘终于放下过去,两人拜了天地,婚后,她的症状也没有恶化,两人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
好几年,她的身上都没有变化,两人就以为不是污染,打算要一个孩子,可是,时间过去了很久,她才有好消息传来。
只不过,好景不长,两人在田里劳作时,三娘踩滑,就这样,两人没了第一个孩子。
从这以后,他就不再让三娘劳作了,自己一个人干着几个人的活,就为了让她养好身子。
很快,他们又有了第二个孩子,这一次,他们小心翼翼的,度过了前三个月,本以为终于保下了孩子,却没想到,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孩子就那样悄无声息的没了……
从此以后,不论他们怎么小心,孩子都会流掉,三娘整日以泪洗面,症状开始产生变化,越来越严重,以前只有后背和前胸有一小块,后来蔓延至全身,她也逐渐的陷入沉睡,像是被寒冰冻住。
徐大千哭的撕心裂肺,“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想要孩子的。”
闻青栀眉头紧皱,良久,才道,“你先将她抱到后面的一间草屋,我有其他安排,待我诊完,便会过来。”
徐大千喜极而泣,眼底又挂上希望,“谢谢先生!谢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