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夜晚挺阴冷的,往日洗完热水澡我就钻进被窝,暖烘烘地将自己裹起来,只露出双臂以上的位置。然后拧亮床头灯,拎起一本书来,听着晚风剐蹭万物的细响,翻动的书页也刷啦细响。
但我还是喜欢冬天,冬天的夜晚偏冷,邻里的火气稍减,人的叫骂也稀微,安静得个自在。
可今天不然,我想起自己要给魏楮堂誊对联,裹多几层衣服就坐在书台。
我很少给自己买东西,买的都是耐用耐脏的,以至于我的物品大多都是黑色深色的。我想起自己除了正丹纸,宣纸和一些楼下大爷们不要的报纸就没有更多了。
那也不急,我可以先练。
墨水如约纳进纸里,练到“魏”字,感觉不太好写,写出来的笔画容易打架,
我又觉得这个男人好难搞。
等思索到落款之时,我才发现有一点不妥,魏楮堂拟的对联,我重新誊写给他,那落款要怎么写?
我的认知范围内好似没有这部分的知识,然后我就打电话给魏楮堂。
这家伙一上来就问我是不是想他了,我瞅了眼书桌上的闹钟,他才离开三个小时左右,我跟他说要点脸,冬天没层皮会把人冻傻的。
他轻笑,我告诉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落款。
对面的魏楮堂静默了有一阵,我就陪着他静默,饶是这夜也静默。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头,又或者是不约而同,我和他齐声笑了,我这会儿依旧能想象出魏楮堂眼里冰雪消融崩塌后的笑意。我说:“附庸风雅,还是暴露了。”
魏楮堂接着我的话说,“完了,瞒不住了,直接灭口吧。”
我笑问:“灭你的还是灭我的?”
我轻吸了口气,像是要叹气,但且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方才只是把莫名其妙漏到嘴边的“殉情”二字憋了下去。
魏楮堂回答,活着吧,与粗鄙之人为伍。
我清楚感觉到了自己的笑意,那种不断向上攀升的笑意,但我没打算隐瞒,我说:“与粗鄙之人为伍。”
我一只手把弄着笔尖,柔软呈倒立水滴状的毛尖不断在砚台边缘擦刮,形状随着每次修整而愈加漂亮,但也依旧柔软。
魏楮堂说是他考虑不周,应该换他送我才对的。
我半含着笑意问他那怎么办。
他说反正也是他自己看,叫我自己看着落就行了。
我说:“那好,不合规矩可不算我的。”
“嗯,不算。”魏楮堂补充说,“但也不算我的。”
“那算谁的?”
“谁爱讲究算谁的。”魏楮堂笑着无赖道。
我挺服气的,“……好吧。”
***
第二天,我从批发市场挑了几卷质量稍好的卷轴,趁着寒风没把人吹感冒前回了家。
我略微整理了一下木桌上的物品,房间的窗户没关紧,旁边的书堆上滑下了一张我昨晚练字的报纸。
一张偌大的纸上布满了魏楮堂的姓。
对这个字,我似乎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印象,朦朦胧胧,就像所有那些似懂非懂的书本概念一样,它们隐约浮过孩子们的脑际,带着春日朦胧的色泽,出奇地生动。
而我仿佛又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孩童,在桃木桌旁端坐着,不甚熟练地抓着毛笔,要思考好久才敢落笔。
那时魏楮堂坐在我对面,上唇挑着一支笔,说:“小孩儿,要不哥哥教你写你的名字吧。”
“不用,魏叔叔已经教过我了。”
他好像有点不满,“难道他教过了我就不可以再教吗?”
我望着他,神色纯真。
魏楮堂眨眨眼,像是动容了,“那好,哥哥教你写我的名字,怎么样?”
“可以。”
魏楮堂从我对面跑到我的身边,挑了一只笔,在纸上落下他的姓氏。
“看懂了吗?”
我试着笔画了一下,摇摇头,“楮堂哥哥,你好难写。”
魏楮堂闻言笑了——我那时候就觉得他笑得好看,“不难的,你写多几次就会了。”
“可……魏叔叔说要先从简单的字练起。”
年少的魏楮堂轻笑一声,带着点年少恣肆的不屑,“魏老头当年可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哦。”我晃着悬空的腿,用陈述的语气总结,“区别对待。”
我见他深深地点头,像是终于找到知音了,他满意道:“是吧,你哥哥我也这么觉得。”
也不知道魏楮堂是不是真的不要脸,总之那个下午,我隐约记得,他就抓着我的手练字,而一张纸上全是他的名字。
神差鬼使地,我坐了下来,在笔桶里挑了支小楷,将面前的报纸翻了个面。
缓缓落下二字。
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