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他们学校开完家长会就可以直接散了，谁知道还有一对一面谈环节。他们出面谈话的老师除了语数英三科老师外，还外配音乐美术体育三科老师，他们的班主任还是心理兼思想品德老师。
统共七个老师，除了艺体类三个老师可见可不见，其余家长们都得抽签拿时间顺序表挨个去见，每个人五到十分钟，居然还能相互错开时段，以实现效率最大化。
这种配置有点罕见，特别是我第一个见的那个外教老师，华裔英国人，他讲普通话要认真辨别才能听得懂，他时不时还冒出几句BBC式的英文，让我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学校考英语听力。
我在跟老师陪笑，聊我这个只说过几句话的便宜弟弟。沈喻景坐在我旁边无所事事，低着头扣手指。
行，煎熬的是我。
前几位老师对他评价不错，数学老师对他大肆表扬，体育老师夸奖他的马术和射击技艺超群，唯有班主任先抑后扬，先批判他惹是生非，经常跟人打架，后表扬他思维灵活之类的。
最后却见语文老师翻出他那三十多分的语文卷子，痛心疾首。
沈喻景不扣手指了。
我翻开他那张写满蜈蚣体的语文试卷，好像有点懂这小子为什么不让她亲妈来开家长会了。
应付完老师后，我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他这语文卷子，不是怪他考太差，而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不及格的语文试卷，觉得挺稀奇。
我还没来得及细看他的作文，他就一把抢过那试卷，揉成一团，塞进他那昂贵的皮革书包里，撇着头看着窗外。
小朋友的自尊心，我没去侵犯，也没去多管。
夕阳渐落，司机问我要不要回学校。
我想着回去上晚修也是自习，去不去都一样，于是说：“回沈宅。”
路上我看着手机里的题，却收到一段信息。刚刚沈喻景班主任加了我的微信，说详细的以后再谈，我以为她只是随口说说，谁知道她还真的发了一长段话给我，列举沈喻景在学校各种打架事迹，跟列宗罪书一样，有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写小说的要素都集齐了。
我略微扫了两眼，直接把手机递给沈喻景，叫他自己看。
他看完了，把手机还给我，沉闷地说：“你不问我为什么吗？”
日落挺漂亮的，我被吸引了片刻，才缓缓地转头，打量了这小朋友一会儿，才反问：“你想要别人问你为什么吗？”
他抖了一下，簌簌地，很短促。
“我……”
我紧接着说：“那我问。为什么？”
“你打过架吗？”
我顿了顿，“打过。”
“赢了吗？”
“可能吧。太多太久了，记不清了。”
“你为了什么而打架？”
“……”我觉得说出来显得矫情，但不知为什么还是说了，“为了自我保护，为了自我捍卫。”
“嗯。”
我懂了，“好了，我知道了。”
我毫无理由地厌烦这个话题，于是转而翻出手机相册，对他展示那张三十多分的语文卷子，用陈述语气问：“要告诉你妈吗？”
沈喻景满脸警惕，似乎对我产生了一瞬敌意，而后又蔫了，“你……想拿这个东西威胁我？”
“没有，我没这么闲。”我说，“你妈跟我有点……交情，我只是觉得自己当了他儿子的帮凶，心里没底。”
他眼神锋利地盯着我，手指却绞着衣摆，“你想说什么？”
“答应我两个要求。第一个，回去在书房里找到从左边数第一个书柜，从底层下往上数第三列第二本书。把它拿回你的房间，哪怕忙也要记得翻。”
他思索了一下，“那第二件呢？”
“第一件完成再说。”
回到沈宅，用过晚饭，沈喻景还记着这件事，匆匆跑到书房，按图索骥，把那本新华字典从书柜里抽了出来，又眨着眼问：“第二件呢？”
“找周管家，让他派人带你去书店买十本硬笔正楷字帖，练完它。”
沈喻景惊了，“十本？！为什么？”
我淡淡地说：“你的错别字多得让人怀疑你是当代仓颉，你的蜈蚣字体丑得让人起生理反应。”
沈小少爷跺着脚，敢言也敢怒，在我背后直言说我恶意要挟，说我是天使面恶魔心，冷面冷心无情无义。
三十多的语文成绩，竟能一下子说出这么多词汇，果然怒在气头上时总会激发些的母语灵感。
我铁石心肠，说完便提着书包上楼了，把他的哀怨通通抛在了身后。
上楼后，我拿出手机编辑了一段文字给沈喻景的班主任，大致意思是表达我已经训过沈喻景了，他知道打架斗殴的严重性，但沈喻景对这些事情仍有自己的看法，希望老师可以多多跟他交流，询问他真实原因。
这段话很假大空，但我已经没有过多的义务去教育他，也没有这个权利。
***
那天晚上我在大改我的联考作文，是篇思辨性作文，关于审美与功利。我本来没什么修改思路，魏楮堂恰好给我拨了通电话，又刚好想起魏楮堂的公司与国际时尚审美挂钩，闲来时我便跟他探讨了一番，问他如何处理时尚与金钱之间的关系，谁知中途周管家敲开了我的房门，三句话不离沈喻景，弄得我写字都卡壳。我一心三用地应付着他。
“喻景的语文卷子要签名，他撺掇我仿了您的名字。”
“这次考了多少？”
“48分。”
“知道了，那你替我签吧。”
“他今天进杂物房，动了您的成人礼礼物。”
“他喜欢就让他直接拿走。”
“他说周末要带同学回来开派对。”
“嗯，麻烦你准备了。”
“他昨天拿了您搁在茶几上的打火机回学校，失手烫坏了女同学的鹅绒大衣。”
“赔就是了。”
“他说他前几天申请了住宿，他在申请表的负责人一栏仿了您的签名。”
“……”
我难得十分自信地出声质疑：“他的字这么丑，能仿出来我的字？”
手机对面的魏楮堂没挂线，闻言淡笑了一声。
周管家一脸“这不是重点”的表情，我转而说：“老师看出来了吧。”
“是的，他班主任的通报电话打过来了。”
“知道了。”
没了下文。
周管家叹气道：“您太惯着他了。”
我心想我也管不着他，管了也是逾矩，管不好反倒会打破这脆弱的平衡，但这话我没明说，只是问：“他家里人还忙着？”
周管家似乎明白我的意思了，颔首说：“是，秦女士出差了，沈董忙着公司项目。”
我住了笔，红笔尖在纸上浸濡出一大圈墨痕，好半天我才意识到，我提起笔尖，说嗯。
周管家走了，魏楮堂听到关门声才开口，“听这番话，你确实太惯着他了。”
“管不着，只能惯。”
魏楮堂似乎听懂了我的顾虑，“你怕他怨你？”
“……有点。”我说，“我也在沈宅呆不了多久了，这件事风头过了，我还是会跟许琦素一起离开的，他爱闹就闹吧。”
谁知手机里没声了，我以为魏楮堂那边的网不好，断了联，便连叫了几声，才听见他说：“到时候你想去哪？”
我在草稿纸上胡乱写了两个字，然后又涂掉了，说：“哥，我想往外走。”
一条网线，两个空间，都突然陷入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静谧。魏楮堂开口了，他说，挺好。
***
高三备考的日子，总让人觉得时间似水，从指尖滑走，毫无实感。一转眼，我已经在沈宅跟这位小少爷度过了好几个月，而他十分安分，再没惹祸。
我上完晚修回到沈宅，距十一点还有一刻钟的时间，却见厨房外吧台上的花瓣水晶吊灯还亮着，沈喻景撑着脑袋，眼睛被灯光照亮，盯着厨房里面。
他见到我，很久违地喊了一声哥哥。
我点头应了，“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饿了，等糖水。”
厨师都回家了，要么就回隔壁的工人房休息了，只有周管家一个人在厨房里忙活。
“我叫周叔煮了你那份，吃完再走吧。”他补充说，“煮都煮了，不能浪费。”
我想着我也没这么早睡，就答应了，“好。”
“这么晚吃东西，你明天不用上学？”
“哥哥，明天周六。”
我真是上学上到不知日月，忘了只有高三生在周末还要上课，“噢。”
“你点了什么糖水？”
沈宅的厨房都是有餐单的，跟食谱一样制作成册，不同的国家归一册，按菜系、餐种排序，说是想吃什么可以提前点派厨师准备，或拿餐单勾选。但我对这些没什么追求，除了早餐外，一般都叫他们准备中式餐，其余的由他们安排就行。
周管家答：“白燕桃胶皂角米拌鲜奶。”
他正好端了两碗略粘稠的东西上来，缀有些枸杞红枣，叫我们按自己的口味加奶。
“大晚上的，辛苦你了。”
他儒雅一笑，“不辛苦。你们先用，我去收拾下厨房。”
我没着急加奶，先搅了搅那碗金黄剔透的糖水，一语点破他：“桃胶、白燕、皂角米要泡八到十二个小时才能完全泡发下锅，你这哪是饿了，这是一早馋上了。”
他被看穿了，也不羞赧，坦率一笑，“还是瞒不过你。之前翻菜谱的时候发现还没喝过，就想尝尝。”
他吃了两口，问我：“你每天都这么晚回家？”
“嗯，还好。”
沈喻景嘀咕道：“你上学整得跟上班一样，我当初跟我妈住的时候，她每晚也这个点回家。”
“等你上了初中，不住宿的话也要九点多才能离开学校，到时候你就能跟她同呼吸共命运了。”
他捂住胸口，“你不安慰我就算了，还这么扎人心。”
他摇摇头转而说：“对了，今天下午姓沈的来了一趟。”
虽然这屋子里有两个姓沈的，但我知道沈喻景说的是谁。
我淡声纠正他，“别一口一个‘姓沈的’叫，他是你爸。”
“可他也是你爸啊，你怎么也一口一个‘沈轩程’的喊？”
“……”
我怕被人说我带坏小孩，于是胡乱扯了一个理由来搪塞他，“你的抚养权在他手上。”
他发出质疑，“你……”
我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直问：“他来有什么事？”
“噢，”他的注意被转移，“他来问我要不要去他那边住。”
“你怎么应的？”
“我说不去。”
我不大希望他也像我和沈轩程之间一样，充满了填不满的隔阂，“怎么不去？他的住处在江边新城，空中别墅，早有江景夜有灯景，地段也比这里好。”
他用瓷勺戳着那碗糊糊一样的东西，板着脸，脸上的戾气又浮了出来，嘀咕道：“不想去。”
我见如此，本也没多在意，也不多说讨他嫌了，转而说：“别戳了，本来这碗东西就碎，你越戳越像宝宝辅食了。”
他听了劝，停下了手，又说：“而且我算过了，这里属办学区，离学校近。去他那住我要早起十五分钟，我还是要保证一下我的睡眠的。”
我见时候也不早了，点点头敷衍完他的话，搁下碗，叫他赶紧吃完歇歇，然后回去睡觉。
我准备起身走，他却又拽住我，“你一般几点睡？”
“一点多。”
“几点起？”
“六点之前。”
沈喻景表情惊讶，“你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睡六个小时上课会困，五个小时刚刚好。”
他满脸不理解，我看了眼时钟，觉得今天折腾得晚了，便赶紧抽身上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