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佳看向坐在对面的周萤,如今的她干练坦然,周萤是一个有目标又坚韧的人,认准一条路就走到黑,把路上杂草荆棘全都毫不仁慈斩除掉,恍惚间让人想起总是埋头书桌的孤零零的身影,张佳佳想,她年少的努力没有白费。
周萤不会对她的夸奖而羞涩,而是在回想自己真的变化巨大吗?
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吗?
这句话在她的头顶盘旋,现在拥有的都是苦苦煎熬里换来的,可有些东西无论付出百分之二百的努力也毫无用处,何况她压根没开始过行动。
“你还有没有见过林煜了啊,他不是以前在伦敦读书吗,我听说现在也没回国啊,你们都没再碰到过吗?”
这个名字像是打开百宝箱的密码,咔嚓一声,许久未曾轻易叹气,心脏的跳动失序,涌起千浪。
周萤拿着刀叉的手停顿,脸上的笑意僵住,等了好几秒,很不自然地说,“好久都没见过了,我也不清楚,这里还是很大的,大的不是能随意就遇上不联系的人。”
“怎么问起这个?”她对于这个名字甚至没有丝毫准备,脸上的失神难以掩饰。
“我只是想起很难过,我还记得曾经打过赌呢,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赌输了,我赌你们最后在一起。”
“你记得吗,我们曾经的十年之约。”
如今真变成了儿戏。
周萤想起来,印象里张佳佳确实打过赌来着,只是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
“在一起?你在开玩笑吗?”
张佳佳试探地说,“你男朋友……”
“他和我一个学校,不过不同方向。”
“嗯,你跟我说过。”
张佳佳其实并不想真的知道她男朋友是什么专业的,有些话堵在嘴边却开不了口。
当初周萤给张佳佳发消息说过自己谈恋爱了,张佳佳以为她在开玩笑,没想到他们现在都已经在一起一年多了,感情逐步稳定。
“那你喜欢他嘛?”
“不喜欢怎么可能在一起呢?佳佳。”周萤的勺子在瓷盘里划出一声很小的脆响。
不喜欢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很显而易见。”周萤歪了歪头补充。
“我还是难以接受,总觉得你背叛了,你背叛了,我一个局外人都好伤心。”
“林煜知道嘛?我都认为,你要是叫他发现了,你那什么男友死都不知道去哪死,还是在外面,他要是想做……”
“佳佳”,周萤打断她,“我们现在都长大了,也不是孩子,更不能说胡话。”
张佳佳收拾好失望的表情,妥协道,“反正你男朋友人好就行,下次拉出来给我看看,我只看过照片,长的嘛倒还行,看着样子是那种温柔体贴的类型,原来你喜欢这样的,确实适合和这样性格的人在一起。”
所以成长就是应该学会释怀遗憾吗,就该从容地选择另一条与年少憧憬相反的路吗,就该接受和一些人在人海里错过,再坦然遇见更适合的新人吗。
时过境迁,尽管很难接受,二十多岁的张佳佳学着理解。
周萤点头说,“行呀,就下次再见的时候吧,我们一起去吃个饭或者旅游一趟。”
“萤萤,有想过回国吗?自从你不在国内后,我们一年几乎都见不到面!”
“可能读完博?我自己也不确定,等我决定好了再跟你说。”
周萤倒是没问张佳佳的感情状况,佳佳一直是一个激情体验派,倒是后来谈了不少恋爱,大学时和同学交往过,后来也有和演员在一起,但每次都几个月潦草收场,像定不住的浮萍,一刹那短阶段的火花更让她流连忘返。
吃完饭,张佳佳要赶飞机,不让周萤送,她们俩又抱了一会儿,不知道下次再见就是什么时候了,格外珍惜此刻的拥抱。
“要幸福啊。”
“别太忙,别太累。”
分别后,周萤走路回公寓,天已经快黑透了,街道有些路灯亮起来,晚间的气温偏凉,她搓了搓手臂,其实高考过后她是还见过林煜的。
她本科是在国内的top学校读书的,住宿后便从林家搬了出去,兼职的钱江媛华和林成则是不会要一分的,她只能过节时拿着礼物回去看望。
虽然他们说自己依旧是女儿,但周萤并不敢多呆,资助已经完成,她怕明明是客套话,还当真赖在林家不懂事,别再把那几年的情分消耗殆尽,她应该懂感恩,更知进退。
大二的中秋节,周萤买好礼盒去林家探望,以往的几次从来都没有碰见过他,结果是林煜给她打开了门,两人一瞬间僵在远处,沉默着都没说什么,周萤慌张地错开视线。
家里的房间一直都留着,她却像是鸵鸟一样,不敢奢望很多。
林煜瞥过她脖间带的黑绳后,转身让她进来。
中午一起吃过饭,坐得很远,脖子间都带着同样的黑绳,尤为明显,玉佛隐在衣服里,贴近心脏,两颗跳动的心脏,江媛华也坐在一张桌子上,但更靠近周萤。
周萤熟稔地跟江媛华介绍她在学校的近况,比如住宿情况啦,同学情况啦,专业情况啦,未来打算啦,亲密无间,脸上带笑,一句接一句,她不让谈话冷下,抛出一个个话题,热闹和亲昵地仿佛是亲生的母女。
林煜和她坐得最远,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看过来一眼,最像陌生人。
两人脖子上的黑绳多么显眼,却没有人提及。
世界上多的是熟视无睹的人。
在要离开的时候,他站在门口送她,后背抵着门,开口问了她一个问题。
那个时候她想,他问什么她都知无不言,有问必答,以后大家也许不会相见,她一定不留遗憾地全都告诉他,可是他只是简单地开口。
“大学学的什么专业?”
“生物科学方面的。”
“好。”
林煜不再看她,头微微扬起,喉结滚动,思绪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你喜欢什么呢,你以后要学什么,喜欢真的重要吗,喜欢不重要嘛,重要。
他只问了一件事,仿佛只是为了问这个问题而来。
问题很隐晦,也和她想象的风马牛不相及,她不懂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也许只是随口一提。
“我走了啊。”
“要上楼上看看吗?去你原来的房间。”林煜盯着她。
“不用了吧”,周萤看向他的眼睛,看向他脖子里的挂绳,她听见房子里zook欢快的叫声,听见陈姨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听见开着的电视机里女主播十几年都不会变的腔调,还有眼前他发亮又璀璨的眼睛,只要关上门,她就永远都听不见了,她的心热烈地狂跳,仿佛下一秒就要答应,可是她只是顿了顿,提紧挎包,“我去赶高铁了,你就送我到这儿就行。”
房间里的那架古典钢琴不属于自己,栽培的秘密花园不属于自己,闪闪发亮的、在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
“行。”他轻轻地说,安静地令人害怕。
本科毕业那一年,她拿到了海外留学的全奖学金,在挑选国家时,周萤几乎没有一秒的犹豫,就选择去伦敦,林煜以前就是在那里读书的。
他比她早去读两年,她倒不是为了遇见他,倒是想看看那时候、她去不到的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她曾经在他好久都不在身边的时候,对那座城市幻想过无数次,那是他读书呆过的地方。
后来真的到了,没有联系,没有打听,没有见过,世界很大,她被推着前进,一晃已经二十五六岁,几千里外的国度变得熟悉,而那个名字开始变得生疏,变得差点挤出她的人生脉络。
像是死死密封进回忆里,连林煜二字都难以从喉咙里发出,她试图做出过那两个字的口型,发声时却被卡在喉咙间,声带微微的颤动都没有,后来也不做这种傻事了。
周萤曾经在互联网上搜过他国外的社交账号,可惜他发布的动态只有两个,一张是zook在草坪上飞奔的照片,一张则是他拍塔桥后的粉橘色晚霞。
从下面的零星评论里,她找到了评论过两次的账号,也许是他的朋友,语气很近,调侃玩笑。
点开他朋友的社交账户,从几百条动态里翻找,一一看过去,放大又放大,能看到十来条有关林煜的照片,一同滑雪时拍下的,一起在各个国家旅游拍下的,聚会上相聚玩乐拍下的,毕业季在校园门口穿毕业服拍下的。
他所有的朋友她一概不认识,他的生活她一无所知,不在一个国度,也不在一个世界。
他偶尔淡淡地笑,并非总在站在中间,可照片里十几个人中,她总能一眼看出那完全不一样的、冷冽淡漠的林煜,他笑时看不清是否真的有融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不笑时也没有明显看出几分高傲。
能看出来他依旧帅气、优秀,和当初那副高不可攀的固有印象没有什么改变。
朋友的照片里,声色犬马,迤逦富丽。
他身边有趣又独特的人接踵而至,纸醉金迷,绝不缺一个无闻又不识好歹的家伙。
周萤快速地扫过站在他身边的人,男男女女,自信随性,杯觥交错,她瞬间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拿着手机贪婪地妄图参与、窥视她未曾经出现过的痕迹。
手机反光的颜色映在她脸上,周萤把那个账号注销了,社交软件卸载后,她不再好奇地想起,自那次之后,她压抑着、强行把林煜排除掉她的生活。
一边回忆着,一边走,她还没觉得自己有走多远的路,就到租住的公寓了。
周萤依旧选择爬楼梯,尽管今天的电梯并不堵,拧开门锁,熟悉的公寓,温馨的布置。
“萤萤回来了啊。”蒋逸明在沙发上看科普类的纪录片,转头对她说。
“嗯,和朋友聊得有些晚了。”
“是你常说的在高中最要好的朋友吗?”
“对啊,她好难来一趟英国,下一次她再来的时候我们聚一聚,她说要看看你怎样的。”
“当然好啊,现在饿吗?要不要热饭?”
周萤摇摇头,“不了,在外面吃的很饱了。”
“明天又要下雨了,家里冰箱里的东西不够了,明天出去买点?”
“好,等明天下午一起去超市吧,我先去洗澡了啊。”周萤扔下背包,捏了捏有些疼痛的颈部。
滚烫的洗澡水淋到破皮的胳膊上时,周萤嘶了一声倒吸一口气,她把今天干的事给忘记了。
让蒋逸明出去买消毒水?
算了,小伤而已,她没有吱声,随便冲洗两下,倒在床上闭紧眼睛,不知为何最近的心脏和胳膊上的伤口一样,都隐隐作痛。
醒来之后,卧室窗户上挂满了雨珠,突如其来一场大雨,绵密的、骤降的、凄清的雨,周萤都喜欢,尤其最爱噼里啪啦那种砸出响声的,这种纯粹的时刻能让大脑享受宁静又肆意的放空。
她确实也做到了,在长大以后,不会因为人生里下过雨就惧怕雨。
冰箱里没什么东西了,为了晚上和下一个周的食材,他们要赶紧出门采购点回来。
蒋逸明从挂钩取下一把伞,“走吧,萤萤,我们早点出发,早点回来。”
两人走在一起,随便聊了一点布置的学业任务,后来就扯到未来规划上去了,蒋逸明问她是想留在这里还是回国,现在感情也慢慢稳定下来,他问她的想法。
她不知该怎么回答,蒋逸明更偏向一点回去,但定居国外也可以,他说主要是太想念国内的父母、亲戚家人,情感牵绊总是难以割舍。
周萤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大多数人回国是因为羁绊,家人、故乡,可她应该回去找谁呢,何所谓她的家人。
蒋逸明看她不说话,以为她更想呆在伦敦,所以说,“到时候看吧,也可以把爸妈接过来呀,反正现在考虑还早。”
“对了,我什么时候回国和你一起见见阿姨和叔叔?”
周萤半张着口,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她并不打算瞒着蒋逸明,“其实我——”
但她的话被他打断,“我是想说,能和叔叔阿姨谈谈订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