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察觉她的目光，只当两人会在那条并不宽阔的沥青马路上一直走一直走，很久很久。

两人准备上车，收拾好一切返程。

周萤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江媛华打来的。

她似乎为这一通电话的到来做足了准备，所以看到亮起的屏幕上的一串号码时，她坦然地接起来时，露出寻常最熟悉的微笑。

江媛华问她现在在哪，周萤正看着旁边连绵不绝的山脉，山腰围着白雾，“江阿姨，我现在和同学待在一起，我们约着一起去图书馆学习来着。”

周围安静地出奇，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江媛华问周萤什么时候回来，她发出正在思考样式的尾音，“嗯……也许还有四五个小时，我很快就回家了，江阿姨不要担心我。”

“那就好，刚刚陈姨打电话，非常着急地说不知道你在哪，慌里慌张地还以为你跑丢了，我也忙打电话来问你。”

“没有呀，我只是没跟陈姨说，下次我一定注意出门前跟阿姨说一声，让你们担心了。”

林煜看着她一脸平静，淡定地说出一句又一句假话却毫无遮掩。

“对了，江阿姨，你什么时候旅游回来啊。”

江媛华说还有两三天。

她说，“那好啊，阿姨你和叔叔都玩得开心!”

“对了，我听说林煜竟然这两天回国了，你有没有看见你哥啊？”

没开免提，但话筒穿出来的声音依旧清晰地穿出来，林煜当然听到了，他没有出声，等待着她的回答，她脸颊上的几缕碎毛好想帮她拿掉。

周萤安静了几秒，她转头看了眼坐在身边的人，他就那样等着她的答案，他的眼睛里有她最不舍的明亮颜色，不过她却没有试图把这抹彩色留下，“我也不知道他回来了没有。”

“反正我没有看见过。”

“要不您问一下陈姨也可以。”

“这样啊，那我只能一会儿再问问她了，我挂了啊，记得早点回家。”

“嗯。”周萤暗灭手机屏幕，手机那头不再有江媛华的声音。

林煜沉默地站在那里，始终盯着她的眼睛，刺痛了周萤，让她不敢直视，如火燎身。

她当然没有做错，她当然说出了最合时宜的话。

这样讲又没人拿她怎么办!

可那一刻她突然自厌自弃到极点，她是海里见不得光的水怪，是撒谎成性、唯利是图的庸人，是轻贱真心又虚情假意烂掉的苹果。

周萤的心无规律地乱跳着，慌张挤做一团。

他不说一句话，即使知道她永远这样，永远逃避，可还是无可奈何，一而再再而三爱上眼前这样一个熟练的骗子。

周萤能所愿说完刚刚的话，无非就是仗着他的纵容罢了。

“把我送回家，你就回去吧。”

“你现在不是也没放假，国外还有课程。”

“回去？”

“那不然呢？”短短几个小时，雀跃的语调就可以急转直下。

叙旧，怕是远远不用。

你这是催我呢？他这句玩笑话卡到一半未能说出口。

林煜觉得眼睛发涩干疼，也许是好几天都连轴转没阖眼的缘故，他轻微扯了扯嘴角，低头睨向她，笑着说，“怎么，连再见都不说一下，真是干脆利落啊。”

“好啊，再见呀。”她咧开嘴，仿佛笑容依旧，但嘴角的幅度有点过大，她有点难受。

如他所愿，说了再见就该好了吧。

再见啊。

再见吧。

她张张口，最后只剩下毫无用处的虚张声势。

“你还真只说这个。”

周萤的帆布鞋往地上的石灰蹭了蹭，划出一条黑白分明的线，她想，还是不越过那条线了，还是别越界了。

“嗯。”

于是，周萤扬起头，下定了决心还是那惯用的冷言冷语，用尽最恶毒的语气，眼睛里充满了冷漠，这下终于再不用周旋，“林煜，我有我自己要走的路，你大发慈悲，高抬贵手，别对我指手画脚了。我会考上理想的大学，我以后有体面喜欢的工作，当然也会过上自由平稳的生活。”

“你知道的，如果和你有纠缠不清的关系，这一切都会灰飞烟灭，何况我们算是什么关系呢，谁会承认我在家里是什么地位呢?就让我……就让我得偿所愿吧。”

如她所愿，他的脸在下一秒不再有笑意，骄傲自负的林煜远远地看着她，眼底慢慢变凉，不发一语。

她想，这样足够赶走了，她这样重的语气。

像林煜这样的人是不会允许有人这样对他说话的，这样一个不知恩图报、自私自利又将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顷刻间所有的温柔回忆都足够灰飞烟灭，斩钉截铁的态度与刚刚的模样判若两人。

林煜的手指慢慢收紧，从浑身紧绷到慢慢松懈，她应该早早就设想好了定期，在他还毫不知情的时候。

那天她让他高抬贵手，放她去做一只自由的鸟，她说她有自己想飞到的安稳僻静的山。

“行啊，你好好走自己的路。”林煜毫不在意似地像是没有听清她刚刚说的话，可是手却微微在发抖，连自己都没有觉察到。

他把她送回了家，他说，“我就不进去了，你自己回去吧，我定了两个小时后的飞机。”

“对了。”

林煜喊住他，周萤转身。

他一瞬间朝她走过来，低头，额头紧紧贴着她的额头，感受彼此的呼吸。

周萤瞪大了眼睛，崩掉的弦一下子断了，她能听见两个人不罢休的心跳，分不清是谁的心脏在跳动。

一秒两秒，额头间的清凉不见，他往后退了两步，那股清风一样的味道也随之远去，眼睛熠亮，目光温柔，对她说，“再见。”

他祝她一路高飞，最好得偿所愿。

你是要一直发光的。

周萤的脖子上挂着醒目的黑绳，他知道靠近心脏那边有他求来的、庇佑的玉佛。

林煜也一直带着没有脱去过，仿佛两人都脖子上挂着那黑绳，就是默契地承认着一些不敢说出来的话，那些拼命诋毁又推翻的话，那些和嘴巴里喊出来气势汹汹、却大相径庭的话都藏在佛像之下。

他想，他和她应该天造地设的。

周萤朝他摇了摇手，重新走进林家，她朝那束曾经驱散过迷雾却抓不住的光说再见，努力挥挥手说再见，她必须有一些被迫失去的东西，比如家人、比如故土、比如诚实，但她可以主动丢弃一些东西，比如林煜。

这是不是她唯一可以放手的东西，才可以换取一些世俗的成功。

那时候，他以为天高水长，两人来日方长。

周萤又回头使劲挥了挥手，用尽力气挤出笑。

她又变成了那只披着羊皮的狼，毫无差错地坐在沙发上，面前是温婉端庄的林母，脚下是金灿灿反光的地板，她朝江媛华笑了笑，在心里对自己说。

“对不起，但我心里始终有根绷紧的弦，它告诉我有机会就要从这里跑掉，我要一刻不停的、永远不回头，你却永远不会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