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狸猫溅了一身水，迈着小巧飞速的步子跑去檐下蜷坐着，歪头用舌头舔舐后背潮湿软塌的皮毛。被雨打落的小鸟滚在地面上，翻了个身，不停一刻就扑棱起翅膀，兀自飞离进自行车棚子的下面，以一双敏锐警醒的眼睛盯着下面的路人来来往往。

许逢舟歪在车门上，百无聊赖，直到看见林煜和一个从未见过、十分局促的女生撑着一把伞到后街，他松垮没劲儿的身体瞬间立起来，朝他们走过去。

那辆黑色的宾利车灯闪了几下，周萤下意识抬起手掌挡住眼睛。

“到了，司机孙哥在那里等着，以后记住位置。”

周萤环顾四周，三四分钟的路程，那辆她来时坐的车此时安静地正停在街口的路灯下，不时打着闪光灯。

林煜垂下眼睫，微微松开握着伞柄的手，隆起手心，昂了下下巴，示意她把伞接过去。

周萤慢吞吞从伞把最下面往上移，从冰凉的金属柄到感受有一丝暖意的触觉，他从上面撤开手。

接伞的时候，她的手指不小心擦过林煜的手背，贴住他皮肤上明显凸出的青紫色血管，摩擦的静电游若青丝。

然后她的指头就飞快地逃离，心却有种不真实的慌乱感，眼睛飘到另一个方向。

周萤稳稳地握住了伞把，那上面仿佛还有刚刚他留下的一抹热意。

林煜打开车门，手指后车座，在她后面站着，“回去吧。”

她收起伞，下意识地按照他说的去做，弯着腰急促地钻进车里，她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那么着急，坐好之后，透过侧面半开着的车窗去看林煜，雨夜里他的脸颊瘦削又模糊，仿佛在俊朗之外镀了层看不清的雾。

她一直记得，林煜今天晚上不回家吃饭这件事，也记得要她去告诉江媛华，一下午，她都在斟酌语气怎么回去复述。

他静立在外面，旁边已经站着他的朋友，替他举着伞。

一声巨雷突然响起，然后几道雷声接踵而来，周萤瑟缩的往里面躲了一下，就像受惊的猫儿。

林煜朝她看了几眼，然后绕过前面，弯腰敲了敲窗户，和前面的司机道，“快回家吧，我就不坐车回去了。”

周萤在口中仔细品味家这个字眼。

身边的许逢舟往里面看，丝毫不收敛打量周萤的眼神，“这谁啊?”

语气有些吊儿郎当，脱口而出时语气轻浮，询问的样子看起来很不礼貌。

林煜没回答，许逢舟就走到车后面。

周萤看见了他的朋友，高瘦痞气，虽然眼睛里也有她不喜欢的探究和高高在上，但但竟然十分认真地温吞说出自己的名字，“你好，我叫周萤。”

许是送伞让她对林煜的印象好了很多。

这一句主动介绍自己名字，连林煜听见时表情也有些微微变化，挑起一只眉。

她还会对陌生人这样，他突然就想起一起吃饭的晚上，她全身绷紧地坐在餐椅上，全程用不自然的假笑和一家子周旋。

她怎么对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主动示好，却对他冷眼相待。

可许逢舟并没有想象中应有的回应，更准确的是直接忽视掉她的介绍，像没有听见这句话似的漠视，直接转过头问林煜，“谁啊，现在还去不去打桌球?”

毫不在意，很明显，甚至没有对着她点个头就把这主动盛上来的热情浇灭了。

许逢舟打量了几眼，索然无味透顶，理所当然直接忽视了。

周萤耷拉下眼睫，嘴角都挤不出一丝弧度，被忽视的尴尬让她的呼吸不受控地一刻间骤然上提，和在学校一样，手指扣着皮质的座椅垫，瘪掉的气球下坠。

林煜透过半透明的玻璃，把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收入眼底。

打个屁的招呼，继续像对他一样的冷眼啊，高傲啊。

许逢舟早就猜出来她就是林家的领养女，能坐在他们家司机的车里，林煜能给她打伞，几乎无差了，他只是懒得做出回应罢了。

那张营养不良的脸和像一汪深深潭水的眼睛，让他提不起来兴头，更没理由搭话。他还想待会儿亲口问问林煜，这沉闷拮据的领养女是怎么才被挑中了。

许逢舟刚刚就是故意的，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林煜对他的行为并不意外，他们都是一个世界的人，倨傲、冷漠、自私，但此时却有股说不清的不满在胸腔里盘旋。

至少，周萤第一天来没有主动和他假模假样的、一脸善意打招呼。

他接过许逢舟手中的伞，语调平平，心情急转直下，“去，怎么不去，当然去打台球”，然后转身朝反方向走，周萤坐着的车也开始慢慢启动，驶向回家的方向。

林煜走得飞快，脚步迈得很大。

许逢舟在后面想喊住他，太快了，差点赶不上，脖子头上落的都是雨，明明自己的伞半点没打到。

“你刚刚走那么快干嘛，现在又着急赶时间去打桌球了？”

“不是。”

“那你——哎，随你。”

林煜坐进车的后排，表情冷漠又一言不发，把折起来湿漉漉的伞直接从半空中扔向许逢舟，划了一道圆圆的弧线，“下雨了不想淋雨。”

“接好伞。”他落下一句。

许逢舟下意识听着他的话伸手去拿，伞衣上盛满的雨水一蓬又一蓬溅出来，从天而降如浪花浇了许逢舟一脸，“咳咳”，散开的伞不偏不倚落在他的怀里，只是表情稍显狰狞。

“你这扔的什么伞，甩了我一脸水!”

谁愿意淋雨啊。

惊吓了窝成一团的小猫，嗷的一声翘起尾巴逃窜，留下两撮不易察觉的黄色猫毛，黏在人来人往的水滩里。

许逢舟被这突如其来从天而降的水泼了一激灵，凉意顺着水流从他的脊背爬下去。

林煜似是觉得很意外，好像他根本没想到那把伞里盛着一筐雨水，拍了拍手，看向窗外的许逢舟，眼睛波澜无痕，“不好意思啊，没注意。”

明明是真心诚意的道歉，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眼睛波澜无痕。

“去不去了，别废话。”林煜抬手看了眼时间，往旁边替他挪出一个位置。

许逢舟全身是水，抱着伞闭口不言钻进去，他只能在心里暗暗不爽，林煜这人总是心情变幻莫测，而生气的后果许逢舟又难以承受。

“走啊，我都没说不去。”

一路两人无话，各自摆弄手机。

高级的一间台球室里，灯光晦暗，林煜半弯腰压在桌子上，一只指骨嶙峋、修长白皙的手按在桌面，眼睛如狼一样注视着手中的杆子和不远处的球，像安静地逮捕早已瞄准好的猎物，稳准狠，“咚”一声响，各色的球被撞击后听话地散开，滚动进袋网里。

他此刻周围围绕着低气压，撞球的力度像生砸的，一局接着一局，脖子汗淋淋的也未休息。

“你以后说话注意点。”林煜突然开口。

许逢舟不可置信地愣住，回想了好久，几乎难以压抑自己突然暴增的音量喊他，“你今天这个样子就是因为我没理那个收养女?”

就为了那个看起来一点都上不了台面的家伙，那个瑟瑟发抖的落汤鸡。

你们才认识几天?

许逢舟战战兢兢一个晚上，看着这人身旁阴冷、恨不得拒人于千里之外之外的样子，简直无法接受。

林煜稍微收敛了一下怒气，正色道，“不是因为她。”

“单纯就因为我今天心情不好。”

一杆接着一杆，暴烈的、干脆的，桌面上聚起的台球如炮竹一节节燃尽。

许逢舟想追问，但也知道，他不想说出来的答案，问永远问不出来。

“哎，对了”，许逢舟把杆立起来，侧过头点林煜，“你说，像她这样的，在学校里，应该会有人欺负吧。”

“学校里是有几个跋扈的，她看起来也挺唯唯诺诺的，像个老鼠一样。”

唯唯诺诺？

嗬。

这披着羊皮的样儿就是会哄哄人，骗得就是你这样的人。

林煜打球的手暂停了，随意搭在桌边，突然就想起周萤那张随时可以变幻表情的脸。

他的眼睛如黑蓝色静谧的湖泊，毫无波澜，又继续打进了一个球，然后直起身，把杆子丢给许逢舟，拧开一瓶水，仰起头喝水。

“是吗。”台球室里，他突然一问。

喝完一瓶水，过了很久很久，他丢下一句，“不过，不关我事。”

就算披着羊皮，可那也是只狼。

最后林煜毫无心情继续玩下去，他越打越凶猛，最后一个人垂头坐在房间的沙发里阖眼休息。

许逢舟拿起一瓶矿泉水倒进嘴里，远远地看着失常的林煜。

——

穹顶变成深邃的黑蓝，雨安静地暂停了，但那股雨后生硬的铁锈味和腐蚀的潮湿味依旧保留在空气里。

“现在是晚上时间八点整。”车载新闻准时播报，是好听的女主播的声音。

车载音响重复放着同一首音乐，回响在这个夜里。

“车长声音通知尾站到此，钟声响起正午夜时，似要替下葬的爱加添悲哀的色彩，很想一生花光气力相爱难逃最终输得慷慨，我发誓不会困在最善变的海……”

车窗敞着，灌进冷风，周萤打了几个喷嚏，孙哥在前面看见了打开空调，关闭车窗。鼓鼓暖气又吹在脸上，她倚在后排的靠垫上，面前一一浮现今天发生的许多事情，她好像慢慢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以前住在镇里的日子也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

路上车水马龙，窗外一帧一帧如电影般滑动，她看着那些红绿色的光圈，外面瞬移变换的景色从具象到模糊。

脚边还竖着一个褐色纸袋子，周萤把黑色的雨伞放在里面，仍然不停往下落水，濡湿了底部，褐色纸面上的黑色慢慢晕大，像极了无边无际的宇宙黑洞，引力无穷。

她呆呆地盯着左右机械性移动的雨刷，从来没有一刻想到，最后是林煜拿着伞出现在她的面前。

“尽情愚弄我吧我自行回家没有眼泪要留下，

不要忘记我不会是个笑话，

尽情愉快吧但愿凭残忍代价，

来年将生命美丽升华，

你得不到一切别在某天妄想如过去美丽，

我哪会是公主没有羽扇但我高贵。”

歌曲未停，音乐盒上的木马还在一圈一圈旋转。

她已经到了新的城市，瞬息万变，要迟早适应才好。

车停到了林家，保安亲自为她打开别墅的门，依旧是第一天她拖着蛇皮包来见到的那位，只是如今微微颔首，一句“林小姐好”，让她胆战心惊，吓了一跳，她不敢接，不敢回应。

她差点都把他曾经拦过赵叔和自己当成幻想中的事情了。

林小姐……她何德何能。

他还是穿着工整的警卫服，只是已经换成低头恭敬的姿态，才不过那么几天。

周萤对着他颔首微笑，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

穿过院子，她敲开前厅的门，陈姨匆忙赶来为她打开，陈姨的袖子是半卷着的，手上还有刚洗刷碗盆的水痕，半空中飘着清新熟悉洗碗液的味道。

“哎哟哟，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啊，满身是水。”陈姨慌张的像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又小跑去拿毛巾。

周萤眼睛放空，坐在沙发上，脑袋上湿漉漉的头发被陈姨温柔的擦拭，“阿姨，我……哥哥，他今晚不回来吃饭了。”

哥哥，这个陌生的称呼第二次喊起来带了熟稔，仿佛她真的拥有了一个这样身份的哥哥。

“陈姨，头发好了。”周萤打断她，一只手捏住毛巾的一角，然后拦住她抬起的胳膊，不知要擦到何时。

“好好好，那快来吃饭，我都忘记了，饿坏了吧。”

周萤被推到餐桌旁，按在椅子上，还是她一直坐的位置，不同的是，今晚只有她和陈姨。

“江阿姨不在吗，还有林叔叔。”

“还没回来。”

陈姨舀了碗还温热的鸡汤递给如落汤鸡一般的周萤，桌面被摆上几盘未动过的菜，竹笋腊肉，海鲜粥，清蒸鲈鱼，都是家常菜。

周萤把瓷制晶莹剔透小碗凑近嘴边，香嫩的鸡肉味传进鼻子里，金灿灿的热汤顺着舌头进入口腔，流过喉管，最后进到胃里，所到之处都是让人安心的暖意。

陈姨把手放在周萤的头顶，“今天第一天上学，在学校适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