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煜的话说得很明白,他与陛下之间并未产生任何嫌隙,若是此刻蔡元祯再追问下去,便显得她有些“三八”了。
既然江煜说没事那便是没事,能够从东洲府的落魄公子,一路行至上京成为勋爵权贵,江煜的智商从来不值得让人担心。
蔡元祯心里正想着,突然脸颊上温柔的触觉又让她回过了神,一抬头,就看见江煜正伸手轻抚自己的脸颊,口中还说着:“怎么总是吃到脸上?”
蔡元祯不好意思地笑了两声,厚着脸皮说道:“从小就这样……如今也是改不了了。”
江煜轻笑着,帮蔡元祯把脸擦干净。
替她擦干净脸之后,江煜捧起了她的脸,望着她深情地说道:“过段时日我便让陛下找个你修书有功的理由赦免你,然后我们便一起回一趟东洲府,我要在你祖父和母亲面前求娶你。”
江煜的神情无比认真,眼眸深邃地像是想要把人给吸进去,光是看着他的眼睛便能让人不自觉地沉沦其中。
他们两个人之间已经不是第一次谈论嫁娶之事了。
记得多年之前,江煜上京赶考前夕,蔡元祯受他祖母邀请去参加了他们家的生日宴,席后江煜便说他的祖母希望他在金榜题名之后,上蔡家提亲。
彼时的江煜还是一个会脸红的少年,他小心翼翼地询问蔡元祯的心意,得到蔡元祯的答复之后欣喜地离开。
蔡元祯记得,那一晚江煜的眼神亮亮的,就像天上的星辰一样,也正如此刻他的眼眸。
蔡元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的胸口,轻轻地应了一声,算作答复。
江煜也紧紧地抱住她,好像生生世世都不会再放开。
“江侯可在此处?”门外传来了细嗓子的太监声音。
蔡元祯连忙从江煜的怀里出来,江煜也好整以暇地坐直,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什么事?”
来者是萧楚陵身边的太监总管,他赔着笑脸走进屋子,随后行礼道:“江侯,陛下有急事传召您过去。”
蔡元祯看了江煜一眼,江煜转头对她说:“我改日再来。”
蔡元祯点了点头。
江煜跟着太监总管离去了,挺拔的身姿和飘动的贵气无比的紫袍让人挪不开眼,蔡元祯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思绪拉回,蔡元祯想起刚才江煜同自己说过的话,心里觉得既甜蜜又温暖。
好在千帆波折之后,他们都能回到找到最初的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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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元祯对于修补书籍的技巧,也是毫无保留地教授给了那两个后生。
他们对蔡元祯的倾囊相授十分感激,并当即便拜了蔡元祯为师,甚至还要敬茶。
蔡元祯立马拒绝:“拜师倒也不必了,如今我是罪臣之身,若是有我这样一个师傅,恐怕对你们的仕途无益。”
可那两个人却是十分坚持,说道:“蔡大人既传了绝学给我们,那我们自然是要尊称您为师傅,若我们今日看重名誉而摒弃尊卑,那自然也对不起您教授的东西。”
蔡元祯见他们两个人十分坚持,便也不再推脱,喝了他们敬的茶。
她原本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地过下去,但没想到的是,宫中流传的陛下与江侯不睦之事愈演愈烈,陛下甚至气到当庭打了江煜四十大板。
蔡元祯听闻这件事的时候十分错愕,甚至还不相信,但那两个后生却将此事说得有鼻子有眼。
名叫洛闻的后生说:“说此次处罚江侯的原因牵扯到了新帝登基的恩科考试,此次恩科考试前十六名仕子都是南方人,这下北方仕子可就不乐意了,在午门外闹起来了,说是有黑幕。”
“陛下为了给这些仕子一个交代,便大理寺彻查此事,大理寺抓了一批南方仕子挨个盘问审查,可却没有审出一丝头绪。”
另一个名叫沈暨的后生补充道:“这下南方的仕子也不高兴了,也聚集了人头在午门外和北方仕子一起闹,那陛下自然便让江侯带金羽卫前去平息,可谁知道竟然有性子烈的仕子当头撞死在金羽卫的长枪之上,这样一来那些仕子便闹得更凶了。陛下勃然大怒,便当庭杖责江侯四十大板,算是为了平息南北方仕子的怒气。”
蔡元祯听了不禁觉得心惊。
历史上也发生过“南北榜案”,其主要原因还是南方经济更为发达,仕子受教育水平也就更高,在统考中南北方自然也会产生差距。
历史上的帝王为了平息双方的不满,便确立了“南北分榜”制度,按照区域平衡录取率。
蔡元祯不明白,就算短时间内江煜他们想不出好的办法制止这场闹剧,那也不会用如此笨的办法将此事越闹越大?
还搞出了人命……
蔡元祯不禁唏嘘。
洛闻叹息道:“真是太可惜了,那位撞死在金羽卫长枪之下的仕子听闻是新帝恩科的前三甲,原本是一件高兴的事,却因为这场闹剧进了六次大理寺,听说受了不少折辱和刑罚,如今还平白送了性命。”
沈暨附和:“对呀,真是可惜,那些南方仕子还马上为他立了块碑,我瞧见了碑上的名字,叫翟清……名字还怪好听的。”
蔡元祯一听这个名字便心头一震,不敢置信地又问了一遍:“”你说那人叫什么名字?
沈暨见蔡元祯情绪有些激动,便立即又重复了一遍:“叫翟清,翟门的翟,清泉的清。”
蔡元祯一瞬间有些恍惚,从前的记忆涌上心头。
她看着自己残缺的左手,回想起了自己被绑架前自己见过的那个人,不就是叫翟清吗?
他也是南方仕子,可他家境贫寒两袖清风,好不容易寒窗苦读走到这一步,原以为终于是得见天日、鱼跃龙门,却不想他年轻而又绚烂的生命,却因这一场闹剧戛然而止……
蔡元祯想起了那一场秋雨,还有那个站在秋雨里,身着一袭泛白蓝衫,目光炯炯有神的少年郎。
蔡元祯想,死在午门外的翟清,何尝不是那个从前被折了翼,对官场失去信心的王英莲呢?
蔡元祯不禁叹息,寒门子弟想要出头,实在是太难太难。
她放下了手中的活,提着裙摆就往外走。
那两个后生在她身后唤她:“师傅,您这是去哪里?”
蔡元祯头也不回道:“我出去一会儿,有要紧事。”
洛闻好心提醒:“师傅,您可是罪臣之身……出去怕是要受责罚……”
蔡元祯不管脚踝上的铁链“哗啦”作响,牵扯住她的行动,直接小跑起来,也不管身后人的劝阻。
她确实是受罚在此处修补古籍,可当初圣旨上并未曾下过禁足令,所以蔡元祯也不管他。
因为戴着镣铐,所以蔡元祯根本跑不快,而且每跑一下,脚踝便要隔着衣料和冰冷坚硬的镣铐多磨损一下,没过一会儿便疼痛难忍。
蔡元祯跑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跑到了午门,早已经是气喘吁吁。
此刻的午门外艳阳高照,灰白地上的血迹也早就已经被处理干净了,寂静无声的场地时常有金羽卫巡逻经过,再无人敢在此造次。
有几个内侍抬了一张染了血的凳子离开,那张凳子上的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干涸的血迹凝固在斑驳陈旧的长凳上,却仍然让人得以共情在上面流血之人的痛楚。
江煜,便是在这张凳子上受刑的。
蔡元祯不敢想象,江煜趴在这张椅子上的时候,是有多么痛。
她不敢再继续联想,只觉得心也跟着痛。
一辆豪华香车经过,在蔡元祯面前停了下来,随从的内侍对着蔡元祯责骂了一声:“大胆,见了太后仪驾竟然不跪!”
蔡元祯垂下含泪的眼眸,随后跪下行礼,眼泪也掉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你就是那个蔡元祯吧,抬起头来!”贵气又冰冷的嗓音传来,蔡元祯便听从她的命令抬起了头。
抬头之后,她看见了马车的绣金纱帘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了一张雍容华贵的脸,她冰冷地俯视着蔡元祯,随后说:“既然是罪臣就不应该出来乱跑,若不是哀家近日礼佛吃斋,今日就该治你的罪了。”
蔡元祯面无表情地回道:“多谢太后恩典,罪臣蒲柳之姿也能得太后相识,实属三生有幸。”
太后笑了,虽然她保养得当,但眼角的皱纹展现了岁月无情:“我也不想认识你,只不过是因为你……很有名。”
说完这句话,太后加深了笑意,那笑中有轻蔑、有不屑,唯独没有笑意本该有的温暖。
随后纱帘被放下,马车也缓缓前行。
看着马车离开之后,蔡元祯也离开了这里。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到这里来,大概是想要看看,这个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血泪的地方,到底是什么人间炼狱。
可当她真正看到的时候,却发现这里也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地方。
夕阳西下,蔡元祯默默地往藏书阁方向走,天边的晚霞将云彩染得无比绚烂,她的倒影映在宫墙之上,看起来十分寂寥。
快到藏书阁的时候,蔡元祯看见了天子轿辇,就停在藏书阁门口,也不曾进去。
萧楚陵高坐在轿辇之上,身形坚定。
他看见了蔡元祯,眼眸中微微有所动容。
蔡元祯毫不避讳地与他直视,随后生硬地行了个礼,转身便回了藏书阁,期间连头都没有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