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骎把尸体带回了他位于道政坊的宅子。
按规矩,得要停灵七七四十九日。
他们都还太年轻,府上没有任何准备,就连一副寿材都是去棺材铺子里高价抢来的,据说这寿材原有的主人乃是一家的老太爷,病了有些日子了,总是不见好,于是家里才定了这样一副寿材想要“冲一冲”,结果苟延残喘的老太爷还没用上,给杨相的如夫人用上了。
灵堂是临时搭起来的,也没什么人来吊唁,她的父母一个在蜀地、一个在山西,一个学医的妹妹跟着师父南下云游去了,没什么好通知的,她人走得不体面,杨骎很怀疑她的家人会不会为此特地远道来一次长安。
本来,他就是她最后的亲人。
杨骎摒退了所有人,一个人待在空空荡荡的灵堂里,白色的蜡烛燃出了萧索的气息,北风吹起黑色的挽纱,今天是头七的日子,据说亡者会在这一天的夜里回来看一看为她守灵的亲友故旧。
老管家轻声地提醒杨骎去睡一会儿,或者多少吃点东西,不要过于忧虑,人死不能复生,生者还是要继续活下去才是。
话是老话,也是好话,杨骎点点头,让老管家把豚郎给他找过来。
犹记得他出发去行宫的前一个夜里,豚郎揉着眼睛跑来跟他说做了一个关于顾青杳的噩梦。
当时他热血上头、心乱如麻,根本没有仔细听豚郎在说什么。
现在想来,干大事前是不应该乱、也绝不能乱的。
只记得豚郎说梦见顾青杳死了,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穿着的那条蓝底有小白兔的裙子,流了很多血……
那条裙子此刻正穿在她的身上,而她的人躺在棺材里。
事有蹊跷,他想把豚郎抓来问个仔细。
可是老管家却来回话说,豚郎不见了。
“大人,”老管家气息颤抖,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小公子不在府里。”
“那就算了。”杨骎听见自己说了这么一句。
老管家没听明白这句话里到底什么算了,见杨骎没有说话的意愿,便垂手退出去。
杨骎心里没有别的意思,一切都很没有意思,算了就是算了,走了那就走了。
夜里很安静,因此就显得那远远而来的马蹄和脚步声特别清晰、特别沉重地迫近。
带着人来抄家的,是卢晔。
他适合做这件事,刑部起家,现在执掌大理寺,他既有经验,也有手段。
杨骎端坐在书斋里,看着这书页翻到属于自己的结局。
卢晔自己搬了张凳子坐在杨骎右首不远处,不像是来抄家的,倒像是来做客的。
也许是卢晔御下有方,也许是顾念着杨骎还是皇后的娘家兄弟,还有可能是看在弘农杨氏世家的面子上,总之,抄家的人手底下都很有分寸。
杨骎府上唯一的家眷躺在灵堂里,卢晔不叫手下去搅扰,将下人们集中在一个院子里,然后大理寺的人才有条不紊地开始查抄他的财产。
杨骎的罪名是结党、专权、乱政。
相比起徐相想栽赃给他的欺君之罪,落得罢官、抄家、入诏狱的下场已经算是不幸当中的万幸。
毕竟流莺已死,知道流莺真实身份的人也基本上都已死绝。
流莺是男是女、是不是顾青杳都已经无从求证。
他终究是走上了父亲的老路,连罪名和下场都是一模一样的。
坐在书斋里,杨骎觉得自己的心很清静,很久违的一种感觉,他在权力的波涛中大起大落、惊心动魄,那样的快意终究抵不过此刻的一点宁谧。
卢晔手底下的人动作很快,天明时分已经把杨骎的家财产业理出了一札小册子。
卢晔看到那本小册子时深深地紧皱了眉头,把册子递给杨骎,杨骎在手中从头至尾翻了一遍,不禁哑然失笑。
他笑着问卢晔:“怎么样卢大人,我还算清廉吧?”
卢晔没想到,就连杨骎自己都没想到,出身世家、煊赫一时的杨相居然是个穷鬼。
杨骎也不知道顾青杳是怎么给他管的家,他把好大一副家业全无保留地交给她,几乎被她管成了家徒四壁。
除了继承的那些祖产她没动,避免让他背上一个败家子的骂名,杨骎这些年买的地、置的业几乎都被她给管没了。
有相当一部分土地和铺子被捐给了庙里,据说是为了求子和还愿酬神。
还有一些被零散着拆分卖了,卖的钱估计顾青杳自己留下做了私房。
金银首饰古董什么的倒是都没怎么动,杨骎对钱没有具体的数目概念,但是里外里的他估计顾青杳过手留个一分两分的也不稀奇,这些银钱以她那个抠门度日的习性,大约过三辈子也是够了。
这些钱自然也是无处可查的。
看来,她早就防着和我有这么一天,早早地就做了准备。
卢晔起身,一个“杨”字出口,立刻意识到眼前人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
“杨公子,请吧。”
杨骎也站起身来,心知肚明自己迈一步走出这个家门,等待着他的就是诏狱的阶下囚之路。
“夫人的后事,您还有什么嘱托吗?”卢晔望着杨骎晨曦中的背影开口,“我会代为打理周全的。”
杨骎微微偏头看了卢晔一眼,露出了一个令后者觉得意味不明的笑容。
或者那根本不是笑容,更倾向于嘲讽,卢晔解读不明白。
杨骎什么也没有说,走了出去。
太阳升起来,初冬的日光有冷冽的光耀,卢晔最后环顾了这间体面的书斋,然后在书案上,他发现了那封压在端砚下的休书。
抽出来,卢晔将它纳入了袖中。
杨骎对卢晔说会代为打理夫人的后事之语没有表态。
说真的,他根本无所谓。
那副棺材里,只有那条蓝底小白兔纹样的裙子是属于顾青杳的。
他当然知道顾青杳没死,几乎是看到尸体的一瞬间他就确认了。
顾青杳哪有那么圆润的手腕,哪有那么丰满的躯体。
但是杨骎只能当她死了,必须当她死了,而且要让所有人都这么相信。
然后,他事生如事死地有一场收官的大戏要演。
流莺必须死,只有流莺死了,杨骎的欺君之罪才落不到实处。
要的就是死无对证。
杨骎不知道那具女尸的主人是谁。
顾青杳和他有着遥远的默契,知道“消失”之前抹去了尸体上一切能够识别出她身份的破绽——
她大约是砸碎了女尸的颅骨,令其面目狰狞扭曲无法辨认;
她划花了女尸的右掌,放任其被野兽啃噬,因为顾青杳的掌心有一块烫伤的疤,毁不掉只好做出尸体残缺不全的假象。
剩下的,靠杨骎的一面之词就可以。
女尸的身体上有一些细长条的疤痕,像是用鞭子抽出来的,这样的痕迹,顾青杳身上也有,那一年她被刘子净绑架虐待,留下了一身这样的鞭痕,虽然后面也用了药,但伤口最深的那几条还是有淡淡的印子在。
连杨骎都不得不佩服顾青杳从哪里找来这么一个替身,虽然是被他一眼识破的假,但在外人看来足以以假乱真。
只要他“觉得”是真就是真,只要他说这是顾青杳,这就是顾青杳。
顾青杳不愧是他爱的女人,当然,不是这样的她,他也不爱。
杨骎心里知道顾青杳没有死,只是走了。
他在同时经历着生离和死别。
牵涉到她的时候,杨骎总不知该如何表达情绪才精准。
照理说,他为了娶她费了那么大劲,此刻她“死了”,他应该是悲伤难以自持才对;
但她这个死又不是个好死,连带着他还蹲了诏狱,他似乎在哀和伤中还得有一些愤和怨的成分才行。
但是没有,都没有。
在诏狱的四四方方小小监室里,他面壁盘腿而坐,望着小小透气窗里投射进来的一缕阳光。
这监室也是父亲从前住过的地方,很多年前,他探监时来过。
很多年后,他和父亲坐在同一个角落,看着同一个气窗里透进来的日升和月落。
那个时候的父亲在想什么,杨骎至今都不得而知。
但此刻的他在想顾青杳。
他算顾青杳离开长安的日子,在脑海里铺开一张大唐疆域图,勾勒着东南西北的方向,想象着顾青杳顺着哪条路走,此刻应该是到了哪里。
尽管天各一方,他心里知道她活着就好。
他觉得自己从来也不知道顾青杳想要什么,从前他也只是自以为是地知道。
那么现在至少他给了她的自由。
杨骎微微一垂头,笑了,觉得自己怎么还是这么自以为是。
那自由,是她自己争来的、夺来的、是她自己走出去的。
他从来都没给过她自由,他只是想法设法地把她拽进锁着自己的那只金笼子里,误以为那样就可以令她幸福。
自由?
他自己都没有的东西,他怎么给顾青杳?
杨骎就这么面壁枯坐着,被卢晔提审的时候也是一言不发。
从冬天到夏天,他就这么生生枯坐了半年,以至于失去了时间的判断。
监室外传来狱卒的脚步声和腰间钥匙碰撞的叮当响声。
脚步声停在了杨骎的监室门外,狱卒懒洋洋地一敲锁头。
“有人探监!”
杨骎心中有一丝波澜,就一丝,仅一丝。
事到如今,还有人能来探他?还有谁能来探他?
他的失势直接动摇了储君地位的稳固,尽管陛下没有废太子,但显然和椒房殿与东宫保持了距离,而他的罪名和发落迟迟没有最终的定论,陛下似乎在用这种方式逼迫东宫及弘农杨氏和杨骎划清界限一般。
他在诏狱中消息闭塞,但他谙熟宫廷政治的规则,有失势的一方势必就有得势的一方,此消彼长,绵延不绝,古今皆是如此。
卢晔告诉他,在皇后和齐国夫人的干预下,“顾青杳”的尸体只能下葬于城郊的乱葬岗,他咬文嚼字地选了一处清净的地界,着工匠好好修了坟墓,清明的时候才去看过,一切安好。
卢晔把那坟的位置告诉杨骎,还很仔细地画了一张图,生怕他找不着似的。
杨骎颇为不领情地反问了一句:“怎么,卢大人觉得我还能从这里出去?”
卢晔对杨骎的前途比杨骎本人抱有更谨慎的乐观态度。
“早晚的事,”卢晔袖着手,微微仰头,双目不知在眺望何处,“皇后和齐国夫人都在暗中使劲儿,牵一发动全身,陛下难道还真的拿自家亲戚开刀?”
卢晔的话有一半杨骎是认同的,那就是朝廷肯定是不会杀了他,刑不上大夫,哪朝哪代都一样。
同理,徐相哪怕罪孽滔天,陛下也不会杀他。
像他们这种人,死亡只有一种形式,那就是政治生命的结束。
以这一点而论,杨骎显然是输的一败涂地,再无翻身可能。
来探监的人停在了监室门口。
脚步很轻,是个女人。
身上还带着很馥郁的香气。
“我受故人所托来看看公子,”来人开口道,“昨儿是端午,今日是公子的生辰,我来给公子送几枚粽子。”
杨骎靠在监室阴冷的墙壁上,望着气窗投射进来的一方阳光没有回头。
来人不是他想见的人。
那就没有见的必要。
尽管,他想见的人今生可能已无再见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