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房间内。
商离珏走后,叶满看了看被甩开的手,无言起身,上前两步就往床铺倒去。
她仰躺在床上,看着被橙色射灯染了色的天花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发问一般道:“你觉得他刚刚那一出有多少表演成分?”
“啊?”陈凯元震惊,他刚刚被那孩子感染得都差点流泪了,哪里发现过有半分异常。
叶满身子没转,只偏过脑袋来看向陈凯元问道:“那小子来闹这么一出,最后却就这么走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难道不是因为你看起来太无动于衷把人惹哭了吗?
不过这话陈凯元也就敢在心里想想,嘴上还是道:“我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他似乎是真的需要帮助……”
这句话尾音有些嘟囔,叶满能听出来陈凯元这小子是想要帮商离珏,只是碍于自己没发话才忍下了追问。
她重新看向天花板,在脑子里复盘方才的事。
“……小小姐,你是怀疑他动机不纯吗?”陈凯元试探着出声。
叶满幽幽看他一眼,又收回视线道:“能不怀疑吗,我的得力干将都要为他所用了……”
“至少,你等会离开后,肯定立即就会去吩咐人打探他的事情了,不是吗?”
话音落,本来拿着手机准备发信息的陈凯元一个机灵。
他连忙抬眼看向大张着双臂躺在床上的叶满,女孩仰面对着天花板一动未动,似乎刚才的话不是出自她口。
可陈凯元不能当作没听到。
不经过上司的同意擅自行动是不对,而他的心思还被上司看出来,这就更不对了。
也许是感知到气氛的变化,叶满漫不经心地宽慰道:“行了又没说你什么,你也不是毛头小子了,给了你权力就是信任你,你当然可以行使它,只要不是拿去做什么伤天害理或者损害我利益的事我都不会过问。”
“也算是一点员工福利?”
陈凯元知道叶满这话是想开个玩笑缓和气氛,他却有些笑不出来。
“……抱歉,小小姐,是我没有考虑周全。”
“行了行了,再说下去就生分了啊凯元哥。”
叫哥便是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不论如何,上下级关系之余叶满还是讲感情的,于是陈凯元也配合笑笑。
点到为止,叶满此举也并不是警告,只是想给陈凯元心里埋个影,要他往后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别太热血上头。毕竟陈凯元目前仍然没有田真仪那样的能力,没法游刃有余地往来在底线边,她怕他有一天因为善心一个不留神跳进别人挖好的坑里。
例如现在。
思及此,叶满面带嘲讽地撇撇嘴。
她真的很讨厌被人下套。
似乎是看穿叶满心中所想,惯常沉寂的7号开口了。
“尊敬的叶满女士,我知道您是有些叛逆在身上的,但是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您似乎没有不入局的资格。”
艹你大爷。
被点破的叶满无奈懒散地支起身子,呆了一会,最终还是妥协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人孩子演好这么一出不容易,作为这场表演唯二的观众不好奇一下后续说不过去……”
在此之前她的确没想查商离珏的背景,倒不是觉得这样做不好,而是商离珏并不是淮东省人,调查起来会有些麻烦,且她自认为对于商离珏还算了解,知道基本信息后也就偷懒了。
毕竟是后世那么出名的影帝,即使不关注也免不了听到一些风言风语,更何况她还有一个朋友算得上是他的影迷。
陈凯元听到叶满的话愣了一秒,然后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笑道:“……小小姐果然还是很温柔呢。”
闻言叶满连连摆手,她可不敢承这个评价。
若不是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她绝对不会这么听话地跟着别人的剧本走。
陈凯元失笑,也没再提。他立刻思考起方案,在手机上编辑了几点备忘录,一边问道:“好,那我立刻就着手调查,基本的背景资料明天能出来……小小姐你这边还有什么能用得上的信息吗?”
叶满摇头,“不,这事不能放小桥园去查。他的家世背景我知道一点,商离珏不算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你知道的,这种调查必定留痕,贸然请人在系统里调他的档案有惹上麻烦的风险。”
根据叶满前世的记忆来看,商离珏似乎家世还不错,有传闻他爷爷甚至是麒麟商会的会员,所以她今天要商离珏第一时间去找家人商量并不是在说场面话,而是知道这个少年家里算是有实力的,一般的困难都能为他摆平。
但是今天看来,这其中还有隐情。
顿一下,叶满继续补充道:“再一个,他所求的事大概率发生不久,我推测是跟影视圈的人有关,我们要着重关注一下这方面的事情。”
“你跟荣欣德那边的人联系一下,他们在影视圈的人脉比我们可广得多,毕竟兰联帮之前的‘生意’跟这个圈子多有牵扯,其中一些我们不清楚的弯弯绕绕他们或许会了解。”
此话一出,陈凯元操作手机的手停下,疑惑问道:“为什么?商离珏刚才说他能提供想杀的人的日常动向,这应该是相处过一段时间才能知道的。而他才开始演戏多久?如果真是这样他怎么会对那人如此了解?”
“因为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女孩这句像是叹出来的。
“常人都会被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开头震慑住,继而不去思考他真正的意图。”叶满跟陈凯元一一解释道,“所以你别看他语出惊人开口就是买凶杀人,实际上他很清楚他会得到的只有一个结果,就是这事不可能。”
“重金之下才有勇夫,就算他是天仙下凡,也没办法单凭一张脸就让人神志不清为他杀人吧。”
“再一个,能帮他杀人的家伙能是什么受困于法律道德的人吗?他但凡有点脑子都知道,纯粹依靠这种口头协议就把自己当个玩意儿送出去,结果只会是人事两空。”
“所以杀人这话是手段,不是目的。”
“……我还是不明白,如果不是真的受到了什么威胁,那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陈凯元问道。
对啊,为了什么呢?
叶满刚才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商离珏的演技如何大家有目共睹,但那些串珠一般砸在地毯上的眼泪却也跟砸在人心上一样,每一下都叫人心头一紧,叶满无法说服自己这小子就是单纯别有用心。
大概那些眼泪本就是意外。
他亦无法说服自己做一个只以目的为导向的人。
心里的千回百转先撇到一边,叶满悠悠开口,没有直接回答陈凯元,而是转而道:“要我说,他目的其一,是渴望寻求我的庇护……如果我真是什么华叶集团的纨绔子弟,说不定就能冲冠一怒为蓝颜,抬抬手把他收到伞下,保他无虞。”
“而目的其二呢,就是无论如何要我们动手去调查他背后的事。”
“这也是我跟你说不能用小桥园渠道的理由,谁也不知道他背后到底有多大的坑,如果被人误会还把华叶卷进去就不好了。“
听完这话,陈凯元却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所以小小姐你是说,这孩子是想把我们当枪使?可他凭什么认为我们就会……”
说到这陈凯元也终于意识到了,顿时闭麦住嘴。
叶满看向陈凯元挑眉,笑了,“不怪你,凯元哥,他年纪摆在那嘛,你会动恻隐之心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再加上那眼泪……啧啧啧,谁也不能说自己就可以做到铁石心肠了。”
“可您明明就十分理性地在审视他。”7号拆台道。
无视他的话,叶满并不想理这柄剑。
“可是商离珏为什么找上我们?”
“唔……”
叶满装作沉思,半响才继续道。
“……大概是因为……我的确有经常关注他?”说完她还装无辜似的眨巴了下眼睛。
讲这不正经的,听得陈凯元立刻头疼扶额,一字一句地念叨道。
“小、小、姐!”
“哎呀,开玩笑嘛。”叶满又重新挂上那漫不经心地表情,解释道:“这不是很明显嘛,因为我们是外来势力嘛。”
“我们就是打破死水的石子。”
叶满又想起跟商离珏的初次见面。
她那时想错了,打一见面时她以为这小子真是那么疏离冷清的人呢,其实大概从那时起,不,甚至在太姬的选角定下来之后,商离珏就已经把她划入考察范围里了。
她关注他的同时,他也无时无刻不在审视她。
“而他之所以这么久了才来找我,就是在不断地掂量我这颗石头的分量呢……”
“他在掂量着,若是将我也扔进水里,是不是能搅出他理想中的风浪呢。”
“……所以您才问我觉得他的表演成分有多少。”陈凯元听完这个分析,整个人都有些起鸡皮疙瘩,但的确,在不知不觉间他就被那孩子牵着鼻子走了。
“是啊,商、离、珏。”叶满念着他的名字,唇边又挂上意味不明的笑。
“虽然我秉承着做好人好事的原则决定入套,但是他算计我的事情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得吃点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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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离珏一个人回到房间,走向书桌。
他打开台灯,只见被照亮的书桌上整齐摆放着一排便签纸,纸上有酒店的抬头和logo,是酒店里提供给客人以便提写意见的。可商离珏这些纸上明显写下的不是对酒店服务设施的建议,而是写满了像剧本一样的东西,人名、对话、情绪动作,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标记在空白处,每一张不大的纸上都已经被布满得再挤不下任何其它内容。
商离珏根据叶满可能给出的不同回答列出了不同的版本,这才会有这样一排内容都不尽相同的故事。
可结局却是一样的。
他拾起桌上那些纸,将他们全部撕得细碎后丢入马桶里,按下冲水键。
商离珏目睹着这些碎纸片被卷入漩涡,突然生出一种自己也快被吞噬的窒息感。
然而少年的行动却没有一丝迟缓踌躇。
他掏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打开发送短信的界面。
对于这条信息的内容商离珏已经烂熟于心,在无数次模拟后,他终于将这条已经在草稿箱里躺了一个礼拜的信息发了出去。
这条信息没有称谓,也没有落款,甚至可以称得上没头没尾,却也不像是熟悉的人之间在交流。
“对于之前的事我感到十分抱歉,这次剧组的杀青宴,我希望您能给我一个赎过的机会。”
很快,短信显示发送成功。
明明发送时那么干脆,发送完毕后他却似乎被什么东西抽掉了魂魄一般,一下子瘫倒在浴室冰冷的瓷砖地板上。
小小的人倦缩在地,如同缺氧一般,揪着自己的衣领大口呼吸着。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没有回头路了。
刺目的日光灯照着眼睛,他又想起叶满来,那个女孩的双眼就跟面前橙黄的灯泡一样明亮。
眼前的灯影似乎变得模糊起来,商离珏抬手擦擦眼角,可那里此刻竟连一丝湿润也无,干涸如龟裂的黄土。
他看着自己干爽的手愣了一秒,随后回忆起刚被叶满抚下的泪珠,自嘲般地笑出了声。
“哈哈哈。”
容貌迤逦的少年横手遮住双目仰倒在冰冷的地上,红润好看的唇抖动着,不大的浴室内回荡着他诡异又有些凄厉的笑。
然而他没给自己太多的时间宣泄情绪,商离珏熟练地止住颤抖从地上爬起来,对着镜子尝试了几次,很快将目光恢复到平时那样带些疏离的清冷柔顺。
明天还要上镜,眼睛不会肿吧。
商离珏想。
目光下移,他看到撑在水池边的双手,适才被施加在左手腕处的力度仍有余威,顷刻如镣铐般扣在腕上。
他今天的确失态了,那不全是演技,到后来他已经几乎脱离自己写好的剧本,只凭着本心对叶满的话语作出反应。
叶满那些理所当然的话跟尖刺一样扎在自己心里,可当她最后一句话出口,他便明白这个女孩不只是个满口风凉话的卫道士。
“向我求助吧,我会帮你的。”
这话犹在耳畔。
可是抱歉啊,他没有多一次的机会。
他赌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