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很快来到三月底,期间桓九凌陪着爹娘在建京好好玩了一段时间,天天早出晚归,每日每日的不见人。
神奇的是,赵庸一次都没责难过。总是会把该用的银两准备齐,偶尔大半夜碰上,赵庸也只会说上两句,别太晚回来,之后就不再过问。
嗯……怎么说呢,就挺好的。
有种盼着主人回家的宠物即视感。
跟爹娘在一起的时间里,桓九凌整个人都变得灿烂阳光,仿佛这世间的阴霾都不曾在他身上停留过。
他会买一堆没见过的吃的玩的,在回府时,分给府上见到的每一个人,包括三文鱼在内。
也会专门给赵庸买,有次他看见街上有个卖面具的小摊,猫儿的脸,上面用不知是什么的毛铺成猫儿脸上的绒毛,摸起来很舒服,戴上去也很栩栩如生。
桓九凌特地跑到赵庸屋里躲着,在他下值进屋时,故意发出一声猫叫。
“三文鱼?”赵庸声线略显疲惫,还有丝无奈,“九郎不在,你居然会跑到我这里。”
桓九凌就在他靠近的时候,从屏风后突然蹦出来吓他。
“哈!”
赵庸定在原地,看着面前猫儿一样的人。
见状,桓九凌戴着猫儿面具,捧腹大笑:“哈哈哈哈,被我吓到了吧。”
背着手凑上前,栩栩如生的猫儿面具在他眼前晃:“怎么样?是不是很逼真?”
赵庸不说话,桓九凌只以为他被吓傻了,自顾自说着:“这面具我第一眼就觉得好真,就想着要是戴上去,肯定能吓到人。”
边说边在他面前转悠:“我就说,我该吓谁呢?莲生胆子太小,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还把我当成了鬼。元明元清不怕这些,不好玩。最后,我想到了你!”
那张活灵活现的面具又凑到了赵庸面前,面具后的眼睛亮晶晶的。
“果不其然,你被我吓到了。我好开心,我真厉害。”他给自己鼓鼓掌,完全没注意到对面这个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
直到桓九凌等不来回应,屋里陷入沉默,他才觉出不对劲。
嘴巴撇了撇:“这什么态度?又不说话。总不能是因为我跟爹娘待了几天,你就又不高兴了吧?”
这时,余光里赵庸的手忽地动了,抬起后,落在桓九凌脑袋顶,自然而然地揉了揉,像抚摸一只真正的猫儿一样。
“乖。”
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从被抚摸的脑袋顶扩散,蔓延至身体,一时竟有些发软。
“赵庸,你—”他有些想要推拒。
赵庸突然开口:“我七岁时,被指去服侍贵人。她养了只很漂亮的猫儿,雪白雪白的毛发,眼睛是褐色的。它很乖,对谁都是。有一日,贵人不在,猫儿窝在太阳下,我一时心动,就伸出手想摸它。”
顿了顿,他从回忆中抽离,透过面具,直视桓九凌的双眸。
“你猜后面发生了什么?”
本欲抵抗的心被这些话转移,桓九凌有些愣神。几乎是本能,他说:“跑了?”
因为三文鱼也是这样,一见到赵庸就跑。
大概他真的有点猫嫌狗厌。
“你倒是连句假话都不肯说。”赵庸抚弄着他的脑袋,声色沉静,“它在跑之前咬了我一口,就在虎口那里。”
“那后来呢?”
“你想知道?”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桓九凌很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可能是赵庸的手掌很舒服,叫他此刻生不出逆反的心。也可能是他突然其来的坦白心扉,桓九凌想要接触一下他的过去,看看他究竟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人人喊打的权宦。
桓九凌郑重点头:“我想知道。”
赵庸沉默须臾,再次打开那段回忆的画卷:“我很痛,被吓得跑了,后来才发现手上流血了。午间的时候,贵人回来了,她将我喊过去,命人将我压在地上。
“被咬的手露了出来,血液将将凝固,又被挤压开。那贵人笑着,喊来太监们,扒了我的裤子,轮流打了我二十板子。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血滴在了猫儿的身上,贵人很生气,所以罚了我。”
沉默像是会传染,来到了桓九凌的身上。他仿佛被定住了,怔怔望着赵庸,胸腔一阵阵抽痛,心脏收紧,莫名的绞痛席卷。
“九郎这是,心疼我了?”赵庸笑着打趣。
“谁心疼你了!”桓九凌下意识还嘴,然而再恶劣的话却很难出口了,“我、我只是……”
只是觉得七岁的赵庸还是个小孩子,只是觉得猫儿为什么不喜欢他,却还要咬他,只是在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被扒掉裤子,挨板子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会哭吗?
然而赵庸像是浑不在意,完全没觉得这是什么痛苦的回忆。
桓九凌突然就想起那天打他板子的事,一阵内疚。
深呼吸了口气,抬手抓住赵庸的手,胡乱在自己脑袋顶上揉了把。
“九郎?”
“嘘,我不是九郎。”桓九凌透过面具看他,褐色眼瞳镀着银光,静静地。
“喵。”
心一震,赵庸头晕目眩,仿佛被很蓬松很柔软的东西击中心扉,不痛只是酥酥麻麻的,一时竟有些站不稳。
强行稳住心绪,他用手掌很缓很慢地揉着那颗毛绒绒的脑袋。
“喵喵”的叫声,时不时发出。
仿佛这一刻回到了七岁时,那只在阳光下窝懒的猫儿没有逃离,而是乖顺地任他揉摸。
很久后,赵庸垂着眼,轻道了句。
“谢谢。”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记钟响,“嗡”地砸入桓九凌心底。
突然就不敢与他对视,桓九凌紧张攥住袖摆,低下了目光,但并没有躲开头顶那只手。
那面具最后是放在了赵庸那里,算是送给他的礼物。
谁叫他表现得那么可怜,如果不给他,感觉他会一直记挂着这事。
舒舒服服玩闹了几日,很快到了揭榜的时候。
那天桓九凌并没有多么在意,他心知自己考不上,考试时的情况,他清清楚楚,胡乱学习的一阵子,根本抵不过人家潜心苦读数十载的努力。
所以他心态很平,当天去礼部贡院外看榜的时候,都是被爹娘拽着一起去的。
正好赵庸早起上值,就给他们准备好了马车。
到的时候,贡院外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前来看榜的学子争先恐后,争破了头往外墙上挤,上面四张摊开的黄纸,书写着及第学子的名字。
桓九凌彷徨着,根本挤不进去,离得有些远,还看不到黄纸上的内容。
于是就想着等会再去看,等人散得差不多了再说。
正等着的时候,突然有人高喊了他一声。
“九凌!”
抬头一看,是梁相宜正挤在人群中,站在最前头,越过人群的脑顶,冲他高兴招手。
好几日没见,桓九凌笑着回他,挥了挥手。
“是同窗的学子吗?”桓母温声问着。
“是,一起在这边念书的。”桓九凌转头跟她说话。
远处的梁相宜突然兴高采烈地呼喊:“九凌,你中了!”
什么?
桓九凌诧异地扭过头,看见梁相宜开心地又蹦又跳,大喊道:“你中了!”回头指身后的黄纸,“上面有你的名字,你中了!”
一时间,周围人的眼神全都聚了上来,桓九凌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砸昏了脑袋,像断线了般,难以回神。
“我儿中了!”
“九郎,你中了,我儿真棒。”
爹娘激动的话音在耳畔响起,传到耳中却像是隔着远远的距离,穿过水一般,虚虚实实,听不真切。
“恭喜。”
“这位学子可真是年少有为,恭喜恭喜。”
“恭喜啊,夫人老爷有此儿,祖上大喜。”
此起彼伏的祝贺声将桓九凌团团围住,一个浪头拍上来,桓九凌骤然回神,一切声音变得清晰,钻入耳底。
“我、我中了?”
语气里尽是难以置信,胸腔中的东西砰砰狂跳,生怕这是一个美妙的梦。
桓母在一旁笑着回他:“是啊,中了中了,我儿太厉害了。”
狂跳的心落到实处,桓九凌禁不住欢欣笑出声:“我中了,我中了!”
这时,梁相宜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来到桓九凌面前。
“梁相宜,你看见我名字了?”一看见他,桓九凌忙冲上去抓他胳膊,紧张地手指发抖。
梁相宜露出个笑容:“看见了,清清楚楚。你中了。”唇角的弧度略显奇怪,仿佛是勉强在笑。
想到什么,桓九凌又问:“那你呢?”
“我……”梁相宜一时没了话,笑容渐退,很苦涩地说着,“看来今年运道不好。”
“你没中?”桓九凌有些惊讶。
在书院的时候,梁相宜的功课往往是比书院中大部分都要好的,常被夫子夸赞文采,言他有状元之才,乃是奇才。
这样的人,居然没有及第,怎么会……
“是不是看漏了?”皱眉说着,他便要往前去,“我去帮你看看。”
胳膊被拉住。梁相宜干笑着摇摇头:“不必了,我已经看过很多遍了,确实没有我的名字。”
“是不是弄错了?”桓九凌还是不愿相信,凭梁相宜的学识不可能不在榜上的,就连自己都……
“我们去贡院问问。”
“九凌,”
握住胳膊的手微使了劲道,桓九凌看见梁相宜摇摇头,面容一瞬失色,变得极为脆弱:“不必了……”
桓九凌骤然哽住,梁相宜家中贫寒,来建京赴考,没有钱住在好的地方,只能睡在普渡寺中,每日勤勤勉勉,除了学习,几乎没有在做别的事。
他为的就是这一次科考,把一生的努力都用在了这上面,然而却没有得偿所愿。
桓九凌无法想象他此刻该有多崩溃,沉默着,用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不是说好一起去普渡寺还愿吗?不如就今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