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稷马不停蹄地赶马车抵达石窟山脚下时,这里已经人去屋空。
玄羽衣三十六骑,骁勇善战,银甲覆面。他们是与李暠十六年从凉州到关外出生入死的兄弟,依次按照三十六天罡星依次取名。自收到靖恭堂辛夫人失踪的消息,李暠第一时间飞鹰传书,招来了三十六骑中的四骑——天魁、天罡、天机和天闲,他们追随李暠最久,擅长追踪和奇袭。
稷跳下马车,与四骑对小院进行搜查,很快从门房找到了辛夫人的箱笼,圆月双刀小巧精致被藏到了箱笼底下。箱笼被送到马车内的主人手上,李暠看到熟悉的物件神色凝重,圆刀是他专门为阿祇定制的,阿祇从不离身。箱笼的抽匣里还有常用药草、书籍、龟壳、银钱,以及阿祇的衣物,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
李暠盖好盒盖,修长的手指放在阿祇拂过的地方,有一瞬停滞,指尖只剩下冰冷,方才真切的体会到,他的阿祇离开了他。
稷笔直地立在马车之外,静静等待主人的吩咐。
稷的身后站着肃容的蒙面四骑,独眼白发的稷尤为沉默,江湖悬赏的幕后势力调查的已有眉目,但他低估了悬赏的威力,终酿成了大祸。
车内传来冷静的声音,“查清楚什么人干的了吗?”
稷站在马车前方,回禀:“院子里有轻微打斗,马车印和单马蹄印分开两个方向,天魁他们追踪到马车,那伙人是天山灵鹫宫的弟子,他们说只绑了慕容冲交给了中间人,至于夫人……”
稷有些犹豫,没有说下去。
天机主动向前领罚,继续道:“禀主公,我们没追上那匹马,夫人应该已经出了城。”车帘打开,面无表情的玄盛走下车,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道:“中间人是怎么说的?”
稷答道:“慕容冲被很多人盯着,中间人把他卖给了慕容泓的人。那两个人得了好处,直接带慕容冲去了平阳方向。”
见李暠沉默,稷又汇报道:“出卖夫人行踪的村姑被我们拿下,供出受慧嵩和尚的胁迫,慧嵩是无谶的徒弟,他们是段业的人。无谶昨日已经离开敦煌,江湖悬赏正是段太守亲自下的令。”
天机和天闲铩羽而归,这时主动请缨道:“属下愿追杀无谶。”
“不必了。”李暠挥了挥手,制止他们。
他现在不杀无谶,不是看在段业的面子,而是阿祇与这个无谶应有恩怨未清,段业的野心昭然若揭,他盘踞北凉势力有趋盛之势,阿祇的事情不急于打草惊蛇,“派人继续盯着。”
“是。”稷抱拳听命。
以阿祇的聪慧,她不会轻易被江湖人抓走,李暠没想到那人竟玩了一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禁皱起眉头,“带走夫人的马匹,去了什么方向?”
天机回道:“马蹄向南而行连夜出城,脚程极快,守城门的士兵说是黑马双骑,骑马的人有段太守的通关手谕,与他同骑的人脸色蜡黄好像得了急症,我们的人还在追踪,必能救出夫人。”
风起,卷着春雨后的泥土味道,一日两夜的奔波,李暠依照阿祇的设计图已安排水渠和梯田的督建,他熟悉了这样的味道,望向不远处的石窟山,那里是阿祇心心念的地方,如今青山绿水生机之象,明明彼时还在耳鬓厮磨,眼下伊人却在何方?
“单枪匹马能击退江湖高手,此人善隐忍,一击必中,你们未必是对手。”
稷看着主人的眼神,从初时听闻夫人失踪的片刻焦虑,恢复到一如既往的冷静自持。山中几日,主人温煦含笑仿佛梦境的幻影美好,一晃而逝,不真实且残忍,让稷的心也跟被剜了似的,越发自责。主人二十多年的人生肩上担负太多的责任,从未有卸下的一日,当李暠转身看向他们的时候,已是往昔的果断。
“天魁、天魁,关中和北凉那边这几日多小心,处理好这里的余孽你们就回去吧,天机,派几个人去平阳保护慕容冲,夫人可以自保,天闲,你亲自跑一趟,有消息立刻回禀。”
“是!”玄羽衣四骑率先离开。
李暠手中握着阿祇的东西,他相信他夫人的能力,也知道那人不会伤害她,“稷,我们回去。”
………………………………
酒泉城。
日落西山,黑色骏马载着两人来到了一弯湖水旁。
这里四周都是胡杨林,远处能见到沙漠山峦,三日三夜,阿祇被颠得七晕八素,行军惯了的沮渠蒙逊反倒没什么不适,他似乎对附近地界很熟悉,一跃下马,然后将裹得严实的阿祇抱了下来。
凭着段业的通关手谕,这一路畅通无阻。
他在敦煌潜伏了太久,终于得手必须尽快离开李暠的势力。他们并没有走官道,而是绕了几处关隘险道,途中竟有隐蔽的补给点,卢水胡的黑水河夹在酒泉和陇西之间,黑铁骑集结在黑水河畔,他不能再耽误时间。
一路上,为了防止祖慕祇逃跑,沮渠蒙逊绑住了她的手脚。阿祇被换下潦草布衣,套上了胡女的衣裙,脸上的草药因没有阿祇的独家卸颜水,很难立刻恢复原本的面貌,倒刚好方便他们混出城。阿祇这幅样子像生了病的人,途径几处商旅队伍,沮渠蒙逊买了几套胡女的衣裙,遮了个面纱给阿祇戴上,变装后就算被人看到也只以为是抢来或买来的胡女,这里西域人被买卖不罕见,尤其是女人,就算人贩子抓平民冒充奴隶买卖,也无人问津。
这一夜,看来他们又要露宿野外了。
阿祇被扔到湖边的沙地,手脚仍被束缚着,一下子倒在地上终于能缓口气,身下的沙子还有白天的余温,沮渠蒙逊拍了下马屁股,让它自己饮水去了。
高大的身影蹲在阿祇的身前,一手拉下她的面纱,捏起她的下巴端详了几眼,那奇奇怪怪的草药汁消散得差不多,露出白皙的原本肌肤,看着顺眼不少,他人也倒在她的身旁,挨着她看夕阳西下,难得的有片刻安宁。
“祖慕祇,这是认命了?”
阿祇别开眼,在沙地上干脆装死。
出城的第一夜阿祇就试图逃跑过,那时他们躲在一个荒庙,差点被磨断绳子的阿祇给逃跑成功,好在那是山坳处,阿祇路不熟,绕了几圈就被他抓了回来。
沮渠蒙逊告诉她,为抓她潜伏靖恭堂外面几夜未合眼。
那几日,起初发现几波江湖人被李暠的人清洗,他随便抓了一个倒霉鬼,问了才知道原来有人对辛夫人下了江湖悬赏。沮渠蒙逊暗中盯了几日,一点点打探辛夫人的消息,听着她六艺获胜的消息,远眺她在擂台上与魁首比试的风姿,江湖人越来越少,但他不敢松懈,直到让发现李暠终于下山,城中来了鲜卑人的使臣。
他知道机会来了,趁夜悄悄探入阿祇的院子,竟没有见到人。
等到天亮,靖恭堂气氛诡异他才发现事态有异,第一时间想到凌晨出行的运粮车,便立即追了上去,果然让他发现了祖慕祇的踪迹。然而,沮渠蒙逊没有贸然出手,她避着李暠的人护着一个小鬼,有意思,沮渠蒙逊暗中跟踪她。石窟山下的麻姑趁夜放出消息,于是顺水推舟,沮渠蒙逊给了天山灵鹫宫一个人情,故意引他们跟进石窟山。在石窟山的人来之前抓走了慕容冲,他才出手绑走辛夫人。李暠犯了他当初的错,祖慕祇不是一个乖乖待在原地等待的女人,想要把握她,只有把她绑在身边。
湖边的沙地上,沮渠蒙逊倚着阿祇闭上眼睛,冷不丁冒出一句:“再跑,就撕衣裳。”
“你这一招已经说过了。”
沮渠蒙逊这个人说到做到,那身潦草布衣就是被他生气时扒下来的,好在这人不算过分,提前准备了胡女的衣裳。阿祇很有软肋的自觉,懂得揣摩人心,谁又会真心舍得伤害软肋呢?她不再激怒他,静静地躺在他身边。夜晚黄沙飞扬,不小心她的眼睛里进了沙,稍微扭动头,沙子还在,沮渠蒙逊一睁开眼就见她泪眼婆娑,刚到嘴的气话,语气瞬间就软了下来,“你……别哭。”
“谁哭了?就是眼睛里进了沙。”她双手还被绑着,眼泪就又扑簌簌掉了下来。
沮渠蒙逊顺着她的话,“好,你没哭。”
他解开了她手腕上的绑绳,瞧着她发红的眼眶,心中泛起怜惜,连雪地上她对他做出的残忍之事都抛之脑后,阿祇抖了抖手,转身用衣袖擦眼睛,沮渠蒙逊见她扭开头,明显是受了委屈生气的样子,紧紧将这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抱入怀里,阿祇眼睛里的沙子还没出来,伸手推他,没起什么作用,沮渠蒙逊又像虎狼一样压过来,阿祇下手给了他一巴掌。
沮渠蒙逊的脸在她上方,愣了一下居然笑了。
落日的橘色光束落在她含泪的眼眸上,晶莹剔透,五光十色,阿祇眼角微红,怒视他的模样,仿若天上落入凡尘的女仙被他逮到怀中的委屈模样,凝聚出最纯净的神态,无需任何言语,就值得他柔肠百转,费尽心机。沮渠蒙逊缓缓勾起唇角,粗粝的指腹擦干她眼角的泪水,“风大,别乱跑。”
阿祇转开头,真的打了个喷嚏。
沮渠蒙逊笑着把她揽在怀里,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她说:“别哭了,跟着我不好么?“阿祇看着他,意有所指诓道:“我已经是李暠的人了。”
“你现在是我的人,不是吗?”
沮渠蒙逊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部落里抢女人的时候可不管她是不是谁的女人,贞操观念更是无所谓,“李暠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等我打下祁连天山、平原广漠,你就做我的王后。”
这招不管用,阿祇又思忖道:“那就等你做到的时候,再说。”
“阿祇,你也不必激我,这次我势必要把你绑在身边,你若再逃,我就只能让你先为我生一个孩子,可我舍不得留你在部落,我要带着你一路征战,看我为你打下江山。”
沮渠蒙逊是个疯子,阿祇微微皱眉,不再和他争执。
沮渠蒙逊也是血肉之躯,有疲惫的时候,不过抱着她让他心安,“明日我们就到酒泉,过了黑水河,我们就到了家……”说着话,他就慢慢睡了过去,阿祇作为人型抱枕没去吵他,她需要冷静想事情。
不远处的湖水金色闪动,酒泉,相传古时也叫“金泉”,东方朔曾在《神异经》里写道:“西北荒中有玉馈之酒,酒泉注焉,广一仗,长深三丈,酒美如肉,澄清如镜。”由此,酒泉逐渐被认为“城下有泉,其水若酒。”的地方。没多久,阿祇那双眼睛慢慢绽出璀璨夺目的光,不能再被沮渠蒙逊顺着逃离,进了酒泉城,她就能想办法脱身。
日光没落,她靠在一个火炉般的胸怀里终于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