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快下山时,她们逃到了山脚下的小村子,敲开了最靠近上山路口的人家大门。
这是一家不太大的四合院子,栅栏里窝棚里能看到养着鸡和羊,正门口拴着一只大黄狗,歪着头向左卷着毛茸茸的尾巴,朝他们汪汪叫了几声,乌溜溜的眼睛样子有点像努尔,阿祇一看它就很有亲切感,待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婆姨,大黄狗立刻叫的大声了几分,摇着尾巴颇有气势,院子女主人个头不高,素布碎花头巾看起来利落温和。
阿祇选中这家普通农户投宿,除了因为这家院子打扫得甚是干净,将牲畜家禽照顾得好,说明屋主人勤快踏实,还有这里的位置好,方便随时躲去山中。
阿祇是男子打扮,摘下幕笠对走来的主人问候说:“这位大嫂,我们打算去石窟山找活儿,天色晚了,能不能借宿一日?”
婆姨身后跑出来个五六岁的男娃儿,男娃有些怕生,躲在阿娘身后偷偷瞧慕容冲,慕容冲束发站在阿祇身侧,阿祇给他脸上抹了点灰,但冷冷的表情却难掩好相貌,套上朴素的布衣有点不伦不类,婆姨也多看了他几眼,隔着门问:“你们是哪里来的?”
阿祇微笑地回答:“关中,阿弟,还不快喊人?”
慕容冲人别扭但机灵,腼腆地用方言喊了声:“大,大嫂好。”
谁不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呢?阿祇的笑容十分有亲和力,慕容冲跟着她咧了一下嘴,表现得像个乖巧胆小的兔子。外面的战乱纷飞,几年来石窟山求生的人着实不少,院子里的女主人终于拉开了大门,对阿祇姐弟说:“叫我麻姑就行,天快黑了,你们先进来吧。”
自称麻姑的婆姨眼尖心亮,阿祇和慕容冲一大一小说是兄弟俩,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俩姊弟,阿祇能放下幕笠以真面目示人,她没有故意掩盖女子的特征,多少让女主人感受到了诚意。大老远奔来石窟山的都是遇到难处逃亡来的人,山上的条件很艰苦,有真本事的人能在石窟山能找到不错的活计,但对女娘来说并不方便,所以几乎没有女性。
阿祇拿的箱笼是书生人多用的款式,她见麻姑打量她的行囊,忙又道:“我是画师。”
麻姑让他们进了院子,一手牵着自家娃,一手指着简陋的门房,道:“门房可以借你们住一夜,家里的黄狗会咬人,你们晚上不要乱跑。唉……山上自从住了大和尚,这一年就来了好多能工巧匠和读书人,但不一定都留得下。”
阿祇和慕容冲现在是难民,付得起那户人家一串铜板。
于是,阿祇打开箱笼没有避讳麻姑,在取钱的时候还故意露出来里面的东西,不过是普通文房四宝和破旧书籍,然后是衣物,再没什么值钱或危险的东西。麻姑收下阿祇递过来的一串铜板,“我当家的就在石窟上凿佛窟,三日下山一回,明日就是他归家的日子,后日跟他一起上山吧。”
阿祇忙道:“多谢麻姑。”
麻姑领他们进入简陋的门房,连个门锁都没有,“我先去给你们热点吃的,用水去前面的井里挑,门房挨着伙房,自己烧。”
阿祇和慕容冲走了一天一夜,早已疲乏。
他们再次谢过后,总算有了个落脚地。
慕容冲连饭都没等到吃,倒在土炕的一角,很快进入梦乡,他大概是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已是累极。阿祇叹了口气,等麻姑送来油茶和小菜,随便吃了几口便收拾干净,出门打水准备洗漱。一进伙房,她就看见锅里徐徐温着热水,灶里的火正好给门房的火墙供暖,麻姑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陌生人之间打交道,最难的就是信任,好在他们与麻姑最初的相处,比他们一路逃亡来时更顺利。令阿祇没想到的是,她都易容成这个样子了仍暴露了行踪,幸好她急中生智跟别人换了衣服,石窟山仍在敦煌郡内,但不属于效谷县,她们偷偷藏入一辆运柴禾的牛车,才得以甩掉跟踪。其实阿祇并不敢肯定,跟踪她们的人就是冲她而来,毕竟找慕容冲的人也在城里。
她端着温水回到门房,地从箱笼里拿出随身的棉帕,给自己擦洗干净,看了眼炕上那位金贵的阿弟,到底没忍心吵醒他,出去又打了热水把他的脸和手脚收拾干净。最后,帮他盖好被子,听着他微重的呼吸声,放下纠结的半颗心,和衣躺在炕的另一侧。
她在门顶上放置了机关,若有人闯入必会发出响声。
夜黑星稀,好久没过风餐露宿的日子了,她有点想念玄盛的温度,警惕着,思念着,放松下来后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慕容冲醒来的时候,外面天气有点阴沉。
他心中一惊翻身坐了起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没看到阿祇的身影,他一下子就慌了神,“阿姊?”旁边的伙房传来烧柴火的炊烟味,还混杂着饭香,关不严实的门外有鸡鸣狗叫,这样的日子恍惚又陌生,慕容冲又轻轻叫了声:“阿秭。”
阿祇正好从伙房端饭而来,见他醒了走快了几步,“赶紧过来洗洗,吃饱喝足。”
慕容冲看见阿姊还在,总算放下了心,支起身子才注意到阿秭脸色蜡黄头发潦草,身上是穷酸书生麻布破衣烂衫。慕容冲皱了皱眉,有点嫌弃地看了眼她那张脸,又看了一眼手里的水和吃食,总觉得不太干净,他摇摇头道:“我不饿。”
阿祇真想拍他一脑壳,“要是嫌弃不如趁早回去,慕容泓的人还没走。”
慕容冲倒也有点骨气,“我不饿,又没说不愿意吃!”
说着,他接过那碗水一饮而尽,拿起农家馍馍就啃。
脚下万里路,若慕容冲知难而退,现在随慕容泓的人离开,去平阳当他的太守,一切反而简单。然而阿祇不想历史重演,也许劝慕容冲拉拢李暠制衡慕容泓,过几年庸臣的低调日子,不失为明哲保身之法。要不然干脆劝他舍弃名利,上石窟山跟着鸠摩罗什大师混几年,修身养性,得益悟道,未来在长安大有所为,也不失一个出路……
阿祇正胡思乱想,慕容冲扫了她一眼,一把扯散开自己的头发,领口露出精致的脖颈曲线,如玉的肌肤衬得墨发如瀑,喊她:“阿秭,帮我更衣梳头可好?”
阿祇皱皱眉,一把捏上他的脸,“叫阿兄。”
慕容冲歪着嘴,收敛了精贵的脾气,呲牙叫了声:“阿兄。”
他那尊贵惯了的脾性,得改。
阿祇松开他的脸,开始胡乱梳理他的头发,她梳头的手艺好像在拔草,没什么技巧胜在效率,很快绑好和她同款的潦草发型。慕容冲的脸色越来越黑,不用照镜子就知道丑得可见一斑,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残害过他的头发,也不管什么风不风情了,忍无可忍地阻止她说:“我自己来。”
阿祇乐得他独立。
慕容冲修长好看的手指灵巧穿梭在黑发间,很快修复了溜光水滑的发髻,阿祇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意义。他们现在是难民,难道不是简约潦草更有性价比吗?她懒得和小孩怄气,走到门口望了一眼天,希望今日不要下雨,麻姑的男人要是再不下山,她们就得尽快离开这里。
阿祇心中焦急纠结,“春雨贵如油,天要下雨,人得跑路。”
当然跑路前,还得做点万全准备。
“阿弟,你过来。”
慕容冲看她拿来一碗黄糊糊,味道有些恶心,嘴角莫名一抽,“唔,这是什么?好臭。”
阿祇虔诚地说:“别辜负它,此乃我独门‘郁金香’配方。”
此郁金香,非彼郁金香花。
郁金,乃活血止痛,行气解郁,清心凉血之上品,郁金末和姜黄配在一起,水调涂之就是涂脸变色的秘制良品,白月亲身测试有效,临行前,阿祇特意在效谷县药铺里置办了些许药草,有备无患。无谶禅师已经不在石窟山,但她可没忘,如今“辛夫人”上了江湖悬赏,慕容冲那张妖孽的脸又是行走的回头率,她不懂易容术,不得不用改良的染色房子做容貌“微调”。
“别动。”慕容冲有些受不了那味道。
她沾了满手药汁,对他皱在一起的五官和勾人的血红泪痣,啧啧了两声,就毫不犹豫地下了狠手。当初白月遭过的七涂八抹,慕容冲也遭了一遍荼毒,阿祇对自己狠,对慕容冲的脸更狠。那少年平时最宝贝自己的脸,忍着药味,道:“阿姊,这不会毁我容貌把?”
“叫阿兄。”
阿祇又提醒他一遍,毕竟出门在外容易露出马脚,她安抚慕容冲说:“‘郁金香’只会改变你的肤色,用药汁洗掉后还能嫩白养颜,此乃金龟子独家落魄护脸彩妆,居家旅行之必备,药效持久,无特殊药草清洗可保持三日不掉色。”
“够了吧?”他不小心吃到嘴里,味道好苦。
“快了,快了。”
“阿兄。”他凑到她耳边,问:“请问,你尊姓大名是……”
阿祇故作高深,“记住,别人问起你阿兄我的大名,金龟子是也。”
慕容冲扑哧一声没忍住笑,又吃到嘴里一口药,瘪着嘴哼哼:“金龟子,好难听。”
阿祇在他的脸蛋又抹了一层,冷言说:“金龟子怎么了?咱们是难民,也要作文化的难民,名字不能太平庸也不能太高调,金龟子虽然不算高雅,但饱含独特气质。”
“那我呢?”
阿祇满手药汁,想了想,“你自己取个喜欢的化名。”
慕容冲心情不错,真的认真考虑起他的名字。新生活有点漂泊有点苦,但有阿姊在身边的日子很是有趣,他很快便想好了名字,“阿兄既是金龟子,那我就是银龟子。”
阿祇的嘴角抽了抽,不必这么有指向性吧?
她鼓励他打开思路,“放过龟子,换个别的?”慕容冲对阿祇一笑,流亡的苦难沮丧都淡了些,“算了,还是阿兄给我起。”
此时乖巧的慕容冲,真想象不出有一天会变成暴虐弑杀的模样。
慕容冲见她发呆,偷偷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唤了声:“阿兄?”
金龟子书生回神,手背蹭了一下被他亲的地方。
慕容冲眼神一黯,阿祇没注意到他敏感的神情变换,只顾着紧张道:“我这脸刚涂好的颜色,你看看,是不是花了?”原来不是嫌弃他,慕容冲眼底重新焕发出夺目的光彩,“不花的,阿兄赶紧帮我起名字。”
阿祇认真道:“潭儿,不能再叫了。”
她努力地想,可惜灵感枯竭,随意一问:“你的小字是凤皇?那不如,叫凤奴?”
慕容冲不自然地挪了挪屁股,靠近她,委屈的模样撅着嘴,“我又不是女娘。”
阿祇还在给他的耳朵涂颜色,反驳道:“奴为爱称,吾家凤奴,从小讳从厚德,乖顺友善,阿兄金龟子珍而重之,可有不妥?”好不容易给他的耳朵和脖颈上匀色,阿祇对眼前人的面黄肌瘦和自己的创意都表示满意,“不妥?那就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你自己起吧。”
阿祇转身去净手,突然慕容冲从后面抱住她,扭了扭身子,撒娇说:“谁说不喜欢,就叫凤奴。”
这慕容冲越来越粘人,阿祇拎着他的衣领把他从自己身上剥离开,“怎么还是小孩子心性?你总是要长大的,潭儿和凤奴不过是个代号,做个顶天立地的五好儿郎才是终极目标。”
慕容冲抬起可爱的焦黄脸,闪着一双黑亮的双眸,好奇问阿祇:“什么是五好儿郎?”
“五好儿郎,思想好,纪律好,作风好……”阿祇承认又嘴瓢了,忙收敛道:“六艺好,做官好。”
虽然不知陪伴他的时光能有多久,但阿祇安慰自己,只要让慕容冲的苦难少一点,再少一点,是不是将来就不会有那个令关中和长安生灵涂炭的燕威王了?
慕容冲的眼中交织着困惑、茫然和期冀,从逃出紫宫到如今,自己曾是最屈辱的亡国皇子,他的过去,就像身上的斑斑伤痕无法抹掉,阿姊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你可以是李潭,也可以是凤奴,只要珍惜自己,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