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子弟江湖老。

那天早上，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在戚无言的脑海里反复盘旋。

她想得兴奋，想得热血沸腾，又想得惆怅悲痛。

日日守在黑漆漆的洞穴中，她鲜少有这样的情绪起伏，所以她享受这个过程，甚至有些感动。

忽的，漆黑的小室外多了一束光。

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握着一把闪亮刺眼的白铁剑，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戚无言清了清嗓子，她很久不说话，猛然张口，有些不适应，亦有些忘了说话的章程。

“你是寻仇来的？”

男人抱着宝剑，随意坐在一块石头上。

“若是寻仇，三年前我就该来。”

“那你来干什么？”

男人道：“我是来找戚无言戚大侠的。”

戚无言愣了愣，道：“大炎朝建立伊始，武林盟戚无言带头喝掉第一碗烟消云散汤，从此武功尽废，不再是侠客。”

男人起身，道：“为谋一个天下太平，十数年的高深武功说废就废，是舍身取义，最该称侠。”

戚无言又是一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男人又道：“此后数十年间，戚大侠放弃人间繁华，守着那收服天下的秘密，退居书冢，过苦行僧般的生活。更是大侠之举。”

说到那收服天下的秘密，戚无言神色一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男人笑道：“戚大侠，您那收服天下的手段，是时候再使一回了。”

戚无言道：“后生，你想错了，我没有收服天下的手段，我若有，便不会落魄到今日地步。”

男人有些激动，道：“不，你有！从我去喝烟消云散汤那天，我就疑惑，中原那么多根基深厚的武林世家，为何都同意听你差遣？武功说废就废，多罗国说迁就迁，得有多大利益，才能差遣的动他们？你一定是许了他们什么。后来，我带兵去蜀州平乱，几经周折，等了月余，才从蜀州土著官员手里调出兵马。那时我才明白，原来，天下兵权，从来不在沈家手中。这么多年，兵权，一直都握在你们武林人手中！”

戚无言肩膀一颤，面上却镇定：“空口无凭。”

“无凭无据，我就不来了！”男人说着，一甩衣袖，取出一块亮晶晶的黑色玺符。玺符系猛虎形状，却被横切开，只留了一半。那横切的截面，雕刻有“蜀州”字样。

“这种兵符，天下一十三州，一州一块。蜀州兵符保存在青城派后人手里，兖州兵符保存在琅琊派后人手里，吴州兵符原本由华山李家和云雾山庄梅家共同保存，后来聚贤堂的人横插一脚，梅家没落，李家又将兵力转移到凉州。如此种种兵权转换暂不必说，此时此刻，除去我手上这块抢来的兵符，剩下十二块兵符，都在多罗国。”

戚无言长叹一声，似没了力气，道：“既然你知道虎符在他们手上，来找我作甚？”

男人又坐回石头上，笑道：“我带过兵，见过兵符模样，您别以为能瞒得过我。当年我那调兵印信之上，并列两道大印，分刻‘蜀州’和‘兵符’二字。这刻蜀州的玺符在我手上，其他州兵符在多罗国各派长老手上，可那刻有兵符二字的玺符，天下只有一件，就在戚大侠你的手上！”

戚无言皱着眉，不否认，亦不承认。

男人走上前几步，道：“戚大侠，什么《通天秘籍》，都是子虚乌有。若我猜得不错，当年您从宫中出走，放弃一切来到这个地穴，就是为了从沈家抽身，守住你手里的兵权对不对？”

他说到这里，声音提高几分：“您守住兵权，到底为的是什么？您一生追求天下太平，百姓安乐，我想，当初你守住兵权的初衷，也是如此吧？若沈氏君主不仁，您可以起兵易主。若官员不仁，您可以起兵清君侧。同理，若武林人谋反，您手里这半块玺符，也保得住沈氏这一席江山。戚大侠，现在，您还是这样想的吗？”

戚无言手指微微颤抖，她有话想说，有很多话想说，可惜囚于暗室数十载，她往日的伶牙俐齿，早就随着那碗烟消云散汤，烟消云散。

她甚至，久不出江湖，都有些拿不准何等决策才算是正确。

她正出神，男人又往前几步，闯进天井的光晕之下。

“左仪为了谋求帝位，对各州掌事百般讨好。而各州之间，强加赋税，兼并土地，各大官吏疯狂敛财扩张，早就不似当年那般喝烟消云散汤时那般，一身清正，为民请命。百姓苦豪强久矣，天下苦豪强久矣，此时此刻，戚大侠，您的兵符，该用起来了！”

戚无言仍旧没说话，男人便继续向前：“您想要您外孙当皇帝也好，您想沈家人当皇帝也罢，不论是谁，您的兵符，还有多罗国的兵符，都改出动了。”

男人说到这里，声音似落寞了几分：“三十六年了，一代人老去，下一代人，未必肯听命于你们这兵符啊。”

此言之后，小室里陷入悠悠荡荡的沉默。

男人止于戚无言榻前五步之外，戚无言仰头窥天光。

忽得，她开了口：“你是侯意平，还是官晏宁？”

男人一怔，躬身行礼：“我只是个想为天下做一点实事的人。”

戚无言向他招手：“你再往前走两步。”

官晏宁照做。

这时，戚无言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你杀了左仪，再来问我要兵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