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格兰点了支烟。

但他并没有抽这支烟，而是把烟头朝外，小心放到了面前的窗台边缘。一缕细细的白色雾气在月光下升起来，立马被夜风打得东倒西歪。

“看来你是守旧派的。”

旁边一直沉默的卡尔瓦多斯，终于说了今晚到场后的第一句话。

他本职也是狙击手，但在这次的任务里，负责的是辅助位，因此只是站在窗前观察，没有装枪。

现代狙击手需要观察风向时，经常使用测风仪等技术设备。久经沙场的老兵，则更相信自己的经验和眼睛。

卡尔瓦多斯自己显然也是不借助设备的老派类型，因此他面朝苏格兰露出了一丝赞赏的神色。

对于这种不多见的善意，苏格兰也没有表现得太过不识抬举。他报以礼貌的温和微笑，转身向自己的狙击枪走去。

“这种距离，还用不到。”

……

卡尔瓦多斯望了远处那座轮廓模糊的大楼一眼，辉煌璀璨的灯火融在一起，让它显得像是一道刺破夜空的刺眼火炬。

至少有四百米的距离，肉眼都已经看不清目标了，也叫“这种距离”吗？现在的后辈真是相当惊人。

卡尔瓦多斯确实听说过，日本分部这边近年来人才济济。特别是新进的狙击手，如同火山喷涌出来的灰尘一样四处都是，但他还没有来实际领教过。

现在倒是略微感受到了这种激烈的竞争。

不过，东亚再卷也跟远在天边的法国分部没什么关系。卡尔瓦多斯当初选择来这个位置，主要还是——

“他们排练的登场方位在舞台靠右上角，二号区，3点钟方向。从最右边那扇窗能看得清楚一点。”

卡尔瓦多斯还在调整镜头的手指瞬间停住了。过了几秒钟，他才有点僵硬地放下望远镜，朝苏格兰指着的那扇窗走去，头几步差点同手同脚。

“……消息传播得那么远吗。”

苏格兰摇了摇头：“我在以前的任务里去过欧洲。”

“算了。”卡尔瓦多斯在那扇窗户前蹲下去，“反正基安蒂已经调到日本常驻了，早晚你们都会知道的。”

“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吧。喜欢一个人，付出努力去追求她，仅此而已。”

“……谢谢。”

卡尔瓦多斯也点了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脸色终于好了点。他没有望向那个指出来的位置，而是转头看苏格兰。

“你是第一个，没叫我赶紧给自己一枪醒醒的人。”

苏格兰站在自己的狙击枪前，但并没有俯身瞄准。他从放在脚边的贝斯包里抽出一块浅褐色的麂皮软巾，小心地擦掉了枪管上一点肉眼几不可见的浮尘。

“我倒是希望……”他沉默片刻，才说，“还有这个机会。”

卡尔瓦多斯看到这番动作，也沉默了。

失意的气氛乘着夜风从房间里经过。

卡尔瓦多斯自然知道苏格兰的种种事迹——贝尔摩得当年为了躲风头，破天荒地在他那里待了足足两个月。

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也不可能发生，但一手的料还是听了不少。

而且因为跟宾加长期同驻法国，时不时会约出去喝点小酒，所以他被迫接收的情报，其实比贝尔摩得还要多一点。

法国人并不觉得同性之爱有什么禁忌，不如说禁忌才更添诱惑色彩。反正这个位置本来就远离战场，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聊聊天算了。

“这是那位——好吧，是杜凌酒送你的吗？”

卡尔瓦多斯自觉地改了口。“Basilic”这个外号在欧洲区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说出来搞不好会让苏格兰感到冒犯，进而一枪把他崩了。

果然苏格兰只是扫了他一眼：“是。”

脸色看起来还是挺正常的，但卡尔瓦多斯总觉得那一眼里暗含着某些不愉快的意味。他思前想后，也不记得自己有得罪过苏格兰——他们根本连面都没见过几次。

是提到杜凌酒就会让苏格兰心情转阴吗？

卡尔瓦多斯决定还是不要随便开口了。不过，要是讨论贝尔摩得，又会让他感到郁闷。

于是他换了个话题：“有必要准备补枪吗？科恩守着的那个位置，往人群里随便打一枪都能中吧。”

“我今晚的职责就是补枪。”

……

沉默的空气在房间里蔓延。

过了一会，还是苏格兰先打破了这种凝滞的气氛。他短促地笑了一声，重新俯下身去，调整起瞄准的姿势。

“说起来，当年差点就是你给林先生当保镖了，还要谢谢你才对。”

如果没有那次“意外”……或许根本就不会有机会，认识那个人，发生那样多的牵扯。

苏格兰想起那安静的目光。以及对方终于还是给了他的，那个安抚的怀抱。

就算最后没能一直走下去，回想起曾经有过的，共同生活的时时刻刻，也并不觉得光阴虚度。

假设从一开始就被拒绝了——那样才真是会感到遗憾吧。

卡尔瓦多斯也想起了自己那次不凑巧的受伤。他事后很久才听到一些风言风语，说那次受伤其实是朗姆手下那个波本的手笔。

朗姆坐镇欧洲，他不能说什么，波本倒是还可以搞一下的。基安蒂当初直接拉着科恩就去找波本麻烦了，最后因为对方行踪神秘实在逮不着，才气呼呼回来的。

而且苏格兰这个人还不错，姑且提醒一下吧。组织里和他一样盯着杜凌酒的人，可能也不比盯着贝尔摩得的人少。

于是卡尔瓦多斯开口道：“没什么好谢我的，去谢波本吧——不过那个人，本意应该也不是想让你上。”

实际上，原本商定的计划里，就是让更容易取信的苏格兰去给杜凌酒做保镖。但这种事就没有必要说了。

苏格兰笑了笑：“谁上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卡尔瓦多斯从鼻子深处很重地喷了一声，“波本对杜凌酒的想法多了。当年他还私下找了个人，想造个连朗姆都不知道的小窝，把杜凌酒藏进去自己用。”

……

房间内的气温，忽然就下降到了好像连墙角的雨水都要冻结的程度。

卡尔瓦多斯并不意外。他说出这条情报，就是想要这样的效果。

苏格兰的逆鳞远近皆知。今晚波本全程在对面游荡，负责场内联络。要是苏格兰能稍微走一下火——隔着几百米，夜间光线不好，晃了下眼，也很正常。美国的FBI们误伤的人比命中的都多。

卡尔瓦多斯看了一眼苏格兰的脸色，想了想，决定再多告诉对方一些独门情报。

“那个叛徒，萨马罗利，你听说过的吧？他还活着，当心点。”

苏格兰脸色沉了沉：“是吗。”

“是的，他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假死脱身，跟曙雀混到了一起。”卡尔瓦多斯痛快地说，“他原本是杜凌酒的人，关系也不怎么干净——没说你——但是他们当年在法国同居过一段时间。”

………………

苏格兰再开口的时候，蓝色的眼睛好像冰下的海面一样平静。

“我确实不知道，还有这种渊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卡尔瓦多斯在心里算了算：“大概十年前吧，记不清了。我有次在里昂基地休整的时候，听那里后勤说的。”

“感激不尽。”

苏格兰贴紧枪支，坚硬的金属和高密材料硌得他身上都有些隐隐作痛。

“假如有机会再见到萨马罗利……我会请他好好解释的。”

卡尔瓦多斯见目的达到，也不再多说了。他本来并不是健谈的性格，能跟不算熟悉的苏格兰讲这么多，已经是看对方同在情场失意的份上了。

而且看看时间，聊了这一会，离琴酒指定的动手时间也不差几分钟了。贝尔摩得都已经去到展厅侧旁候场，被墙壁遮挡住，看不见了。

于是他单手举起望远镜，对准刚才苏格兰说的，贝尔摩得稍后会出场的位置。同时敲了敲耳机，切到通话模式：“基安蒂？科恩那边情况怎么样，需要掩护吗？”

“用不着！”同样的答复也在苏格兰的耳机里响起，“哼哼……让我看看打哪个家伙好呢。就那个穿着白礼服，肥头大耳的家伙吧，科恩！你说子弹钻进他肚皮的时候，能不能炸出满天的钞票呢？”

“那是情报组的金主。”科恩的声音闷得像盖了三层盖子，“每年给他们一亿日元，不能动。”

基安蒂的啧声隔山可闻：“真讨厌，那你挑一个吧。”

琴酒的警告下一刻就传来：“闭嘴，基安蒂。不要在公共频道里闲聊。”

耳机里瞬间没了声响。卡尔瓦多斯也关闭了通话，站起来，举起望远镜开始观察对面：“视野不错，现在风也停了——不过我记得二号区右边有分流风，你自己看情况调整。”

“感谢提醒。”苏格兰略微调整了一下准星。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了一道电话铃声。是那种手机默认的简单铃音，十分突兀地在频道里响起。

应该要有人出来维持秩序，就像刚才喝止另外两名狙击手的无谓闲谈一样。

但没有任何人发声——谁也没有说话。

那是琴酒的手机铃声。

铃声马上就断了。

琴酒皱紧眉头，迅速接通电话。他的手机平日里一贯静音，只有很少的几个号码打来电话时，才会响铃提示——

“有什么事，贝尔摩得？”

那个女人身边现在估计不是贵宾就是工作人员，怎么会抽出空来打这个电话。

电话那边过了半晌，才传来一声很轻的笑。

——！

无数次任务锻炼出来的直觉，让琴酒立刻意识到了这里的异常：“你不是贝尔摩得，你是谁？”

他一边说话，一边对伏特加做手势，那是“计划有变，准备撤退”的意思。而且他的耳机仍然保持着通话模式，频道里的其他狙击手们自然也听到了——已经开始有悉悉索索的收拾东西的声响传来。

铃木塔底附近，一间已经打烊的宠物店门外。

一名青年靠墙抱臂，侧头把手机夹在耳边。还在锁门的兼职姑娘对上了他含笑的视线，脸顿时通红，立刻扭头夹紧提包逃窜不见了。

青年稍微转了转脸，目光在附近高耸入云的楼群间移动着。

他的声音比平常十分不同。更尖锐，也更凉薄，音质好像雪亮的利刀，一下下割在听者的耳膜上。

“问我是谁——你们不是给了我一个很有趣的名字吗？”

两名巡警经过。青年笑着做了个嘘的手势，制止了他们即将出口的问候，然后举手回了个礼。

待到巡警们也消失不见，他才重新开口，说出了那个名字——

“曙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