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亭位于层叠生长的黄竹林之中，奈何庄外秋风肆意呼啸，也吹不动二人的发尾。
宇文渊从衣袖间拿出了一样事物，伴随其手上的动作，阵阵清脆的铃铛响不断传来。只是，在此时逼近凝固的空气中，银铃之声，格外刺耳。
“这长命锁上的雕花还真是细致精美，你说是吧？关少侠。”宇文渊欣赏着精雕细琢的长命锁，他有意无意地，将那凿有“关”的一面展露于外。
梁天正，哦不！关天正没有回话，就这么静静注视自己的贴身之物落于对方之手，随意把玩。
宇文渊见他不语，连同一声冷笑将长命锁丢还给了关天正。
关天正稳稳接住，攥紧在手，他不乱不慌抬起头笑着，笑里满是自欺欺人，缓缓道：“庄主机敏过人，是关某自作聪明了。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没想到呀……根本逃不出庄主的火眼金睛。”
“哈哈哈……别端老夫了。我先前不过猜忌，也是见了这件饰物才敢肯定。”
“不愧是庄主，翼还是太年轻了。不过翼也当真想不明白……庄主您是如何拾得我这长命锁的？”
“哦？关少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宇文渊神色俱变，带着几分谑意厉声反问。
关天正闻之瞬间单膝跪地，低头道：“请庄主不要误会，翼随口一问，还多谢庄主替晚辈拾回。”
“哼……若是你没有夜半闯入我宇文氏祠，又怎会把这等贴身之物遗失在外！”
“庄主言之有理，是关某有错在先。昨日夜里同明渠寻物之时，走的是后山路，还请庄主问罪。”
“问罪？此事岂是简单的问罪二字就能解决的？”
关天正低头不语。
“关少侠，你是聪明人。老夫没记错的话，言蹊是交待过你的……你虽是关越山的儿子，但也是梁氏的义子。奇玄仙门，‘守矩’为大。这梁氏喊了上百年的祖训，莫不成还需要老夫来提醒？”
“庄主教训的是……”
宇文渊将视线从他身上挪开，落在了他后方黄竹林里。竹叶摩挲，微微作响，却渗出丝丝气息，尽管微弱，但还是被捉了个正着——
“雷儿，躲什么躲？真当我没看到你？”
宇文渊怒意难消，严厉呵斥着黄竹林的某处。
半晌，青绿交替的秀林中才钻出了位身着白衣的少年。
宇文明渠虽魂不在身，吞吐半天才心虚地喊了一声“爹”。但转身而望，与关天正眉眼相对之时，千言万语汇于无声，他咽下一口气，二话不言跪下了。
“爹，是我不好……是我鲁莽冒犯了身为焱炩剑主的关翼，才让他丢了莫崎前辈赠与的宝物。也是我醒酒后装疯贪玩，才带关翼走了后花园下山，再去宗祠外拾物。”
“只是……雷儿见宗祠内有光影，担心有贼人擅闯宗祠，这才让关翼与我一同进去抓贼……关翼他根本没想进去！是我软磨硬泡了好久，他才答应的！”
宇文明渠声音越放越大，他愈说愈激动，看似鸣不平，可观其气势，更像是在发泄积怨。
“我是有错在先，我愿受家法处置。可……可谁能想到半山腰寒气那么重！谁又想得到宗祠里有怨灵！这么古怪的事儿，我们也操控不了……再说了，关翼敢作敢当度化了怨灵……他……他还救了我啊！”
“爹，娘给雷儿说得最多的话便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若要怪，就怪我一人吧！昨夜要不是关翼舍身给我运功度灵，我……我就见我娘去了！”
宇文明渠不依不饶。
而反观宇文渊，一笑置之，不为所动，仿佛在他眼底上演的，只是一场幼童闹剧。
“庄主心里与明镜似的，自是知道此事祸根在孰。多谢宇文公子慷慨相助，替关某解围，但还请宇文公子莫揽乌有之罪，快快起身。”
关天正低头拱手，不再看宇文明渠一眼。
绕是没想到刚认的哥哥这么急着撇开自己，未能顺心如意的宇文明渠怒发冲冠，夹杂着一丝失落冲他大喊，“……关翼！！你这个人……”
“够了！！”
宇文渊久居不言，终于是看腻了眼下戏码，他集力于掌，狠狠拍在了四轮车的木制扶手之上。破口震怒，无情将宇文明渠的话打断。
“关翼入我品幽庄连其身份都要加以隐瞒！雷儿，你方才也全听见了！听见了他到底什么身份！你告诉爹，这种人，如何信过！”
此言触动了关天正的心弦，他发自本能、不由地将脑袋掩在臂膀下，越压越低，越藏越深。
他自认为自己克制的无懈可击，可谁曾想，宇文渊话一出口，宇文明渠的视线就没从他的身上挪开。
自然，也看到了他正难以遏止地颤抖。
宇文明渠沉默半晌，露出了作对似的坚定，“关翼是隐瞒了身份，可他绝无恶意！他破阵上山，却未损及峰麓任何一处机关，绝无暴露宇文氏之意！”
“关翼年纪轻轻一身本事，却谦逊稳重，我与二叔起初都妄取他性命，可他克制沉着，从始至终都未伤及我们！甚至、甚至昨夜我险些被怨灵夺魂，还是关翼为我护法，将我救回来的！”
“他可是莫崎前辈选中的人，莫崎怎会不清楚他的身世？即便如此，他也照样不误成了焱炩传人，这还不够吗？况且……况且他是关越山的儿子又如何？他什么都没做！难道他姓关，他就生来有罪吗？”
宇文明渠声势浩大，言之铿锵有力。
他喊得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地喊出了关天正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东西。他字正腔圆的叙述大大方方地留恋于关天正的耳畔，余音绕梁，久久难以消散。
“哈哈哈哈……”
甚是稀奇，宇文渊闻言竟笑了起来。
“雷儿，关翼少侠，起来吧。”
伴随着二人不可思议的眼神，宇文渊道：“昨晚你们在宗祠外见内殿有烛火，殿外有灯笼吧，所以心生好奇，才想着进来一探究竟吧？”
“……难不成殿内之人是庄主？”
“正是老夫。”
云开见月，关天正松了一口气，但他也因此更加确信了内心的想法。
“都起来吧，难不成要等老夫扶你们吗？”
二人闻之，立马起身。
“昨夜一入宗祠，灯火瞬间熄灭，翼便知殿中的是位高人。只是……只是翼想破脑袋也不曾想到，原来就是庄主您啊……”
“关少侠，很多事情……你清楚得很……就别抬举老夫喽……”宇文渊转动着四轮车的齿轮朝着二人的方向缓缓驶来。
“昨夜老夫又未曾没有疏忽呢？明知那殿内殿外寒气逼人，却未及时现身将你们劝退……不过，关少侠在那种危机情形之下还能带着犬子全身而退……老夫不仅佩服不已……更是感激不尽……”
“庄主，我与令郎一见如故，他这位朋友我非交不可的，好友遇险，我怎能袖手旁观呢？”关天正心中畅然，安心一笑，“况且……庄主既知翼对那些事情清楚得很，那庄主理应明白，救下令郎，也是翼身为焱炩传人的责任。”
话毕，宇文明渠带着几分疑惑朝他看去。
宇文渊面色依旧。
关天正低声拱手，“翼先为冒名进庄赔个不是……关氏本姓在中原臭名远扬，我实在是不想给贵庄带来麻烦……”
“无妨，祖辈过往，本就与你这早已离家的小辈不相干。”
“多谢庄主海涵。”
关天正言罢而跪，谦卑模样一览无余。宇文明渠内心五味杂陈，却毫不犹豫地将他扶了起来。
“关少侠，你想说的，另有其事吧？”
“呵呵，庄主智慧若海，那翼便开门见山了，”关天正抿了抿唇，随即道：“昨夜的那只怨灵生前是宝林国民，它亲口告诉翼，自己已被宇文轻舟前辈镇压了百年之久。”
“宇文前辈功高盖世，不可能耗费百年还无法度化区区一只怨灵，只怕……像这样会从宇文氏祠之中出逃的怨灵是有成千上万……”
“所以……翼斗胆猜测……如今宇文轻舟前辈的灵力已然衰弱，再也压制不住邪祟了……庄主也放心不下存放在宗祠中的琅霜翡玉，昨日半夜还出没于宗祠中……也是在为其度法吧……”
“什么？？！！”
宇文明渠震撼不已，慌乱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只不过，宇文渊的风平浪静应验了关天正的说辞。
“爹……难不成……”
宇文渊叹了口气，“关少侠，这些事情我本不想现在就告诉雷儿……只是……唉！老夫油尽灯枯，也不知自己能撑到几时……”
“祖辈遗留之担，晚辈怎能不担？或许呀，老夫当年对莫崎的刻意隐瞒，就像是一场笑话……我真是什么也没瞒住他……关少侠，来我品幽庄寻找琅霜翡玉，才是你此行的真正目的吧。”
关天正眨眼表应，随即道：“师父道，以身活祭，人身俱灭而化灵。活祭虽威力极强，但祭物之人总有灵力殆尽的日子。眼下厝火积薪，若我们待到宇文轻舟前辈神形俱灭时再有所行动，恐怕……”
“莫崎所言极是，老夫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呢……琅霜翡玉被镇压百年，诡邪之气不衰反盛。老夫也不知能压制它几许……我早就是个残废了，我愿为这天下献身！可……可只怕是后继无人……”
宇文明渠哽下一口气，定了定心气，“天下之事，生生相克。爹，这世上总归有事物能降服它。”
“庄主，翼作为焱炩传人明白您的顾忌。但明渠说得不错，庄主不必感伤忧虑。”关天正拍了拍宇文明渠的肩，又对宇文渊道：“处置琅霜翡玉绝非宇文一族之责，此事关乎天下兴衰，焱炩剑主，当仁不让！再者，师父生前已然找到了一处完璧之地，以用于存放琅霜翡玉，还请庄主安心。”
“关公子，此言真确？”宇文渊凝重的表情中略过惊讶，随后颤抖着声音问道。
“正是。”关天正坚定道：“焱炩出世之处，临安梁氏道场，集天地日月之气，东方海神之灵，寄放琅霜翡玉不成问题。此事乃家师千叮万嘱之托，请庄主容许翼完成师父最后的遗愿。”
“莫崎……莫崎！我欠他的，下辈子都还不清喽！”
宇文渊仰天长叹，感慨无尽，不像是如释重负，反而越听越像是在自责。
“爹，莫前辈这是在救天下人。”
“庄主，明渠说得对，师父帮的不仅是您，中原社稷不因琅霜翡玉而衰，才是焱炩出世的应有之意！才是我们武道修士共同宗旨！”
“……”
良久，宇文渊不再感伤，他看向了二位后生，关天正心领神会，“庄主，您愿意让翼将此邪物带离苍山镇压吗？”
“既是莫崎的遗愿，我宇文渊定是竭尽全力相助。此事益于天下，老夫绝无回绝的理由……况且，除去以身祭物，老夫一介残废，早已想不出法子了。”
“翼替师父谢过庄主。给庄主带来如此麻烦，请庄主受关翼一拜。”下跪行礼，宇文明渠登时出手喝止。
“……翼哥！是我们该谢谢你和莫崎前辈吧！”
“关少侠，老夫能再遇焱炩传人，甚至是受恩于尔，是我宇文氏的荣光。老夫没了双腿，此生只能受困于苍山……琅霜翡玉及诡剑傲薇之后事，还得托你去完成喽……”
“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已。翼必会做好这分内之事，竭尽全力，对得起天下苍生。”
宇文渊点点头，认可至切。
关天正又道：“庄主，师父交代，焱炩灵力过于惹人耳目，我白日启程恐怕不便，若您无异议，翼今夜便动身离开。”
“莫崎考虑世事向来周全，老夫自是没有异议。关少侠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尽管提出，只要我品幽庄能帮上的忙，绝不推脱！”
“翼先谢过庄主，如有需要，自是不会扭捏其词。不过隐玉并非易事……翼有一事倒是有求于庄主……”
关天正的眼神在宇文明渠身上游离一阵，初见之时的许诺猛得映射在了二人的脑海中。
宇文渊似是窥视到了其中的君子协议，他望向赤诚相待的二人，摇摇头笑道：“关少侠愿带雷儿一块儿去？”
宇文明渠如梦中人恍然惊醒，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犬子修为平平，性子娇纵惯了又由不得人说他，如今也将至出山年岁，可奈何……老夫无法亲自带他出山。所以……此事也算老夫的不情之请，不知可否让雷儿代替老夫与关公子同行隐玉？”
“啧……事到如今，还觉得我只会添乱……”
宇文明渠低声回击，宇文渊不理会他，将选择的权利交给了关天正。
关天正求之不得，“翼与庄主想到一块儿去了。明渠少年英才，又为风影道传人，不仅能帮上许多忙，一路上还能与翼互相照应、逍遥解闷呢。”
“呵呵……既然关少侠也有此意，那咱们就此说定了。”
宇文渊一贯嘴勾眼不动，可如今，他的眉眼不再顾及沧桑的细纹，随性且轻吟，“此行路途遥远险峻，危险众多，雷儿，你万万不可儿戏！你先去通知阿逸，待我一块儿去宗祠。其余之事，我另有安排。”
“是！”
宇文明渠朝气十足，从不掩盖自己的喜悦，他露出了他两颊的梨涡扭头转身，脚踏风火轮，身影似霹雳，便欢呼雀跃着离开了后花园。
……
宇文渊在确认宇文明渠的身影融入了层层叠叠的黄竹林后，将自己送来就关天正身旁。他敛笑低声问道：“关少侠是有话不愿当着雷儿的面说吧。”
“是，庄主真是了解翼……”
“呵呵……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关天正眸光低垂，先是弯眼苦笑，随后拱手作揖，气场肃然。
“如今天下势力失衡，北匈政权固北，而继净魄宫后北方武道再无起色，东梁不再抛头露面，唯有南李依旧。但是，来年起，浔阳正义道将盛举大醮，广招门徒，誓要制霸中原所有门派。可……他们一向冷漠自恃，哪怕……哪怕是百年前的那场混战……”
关天正忧戚摇头，“混战百天，正义道弟子不过在最后关头加入，却能以斩下了梅傲薇的右臂而被众人吹捧至今……实则荒谬！师父不忍局面一直如此。他老人家在天有灵，希望终有一日，宇文氏能够走出苍山，重出江湖。”
宇文渊不语，他的指尖一直轻轻敲击着扶手，在莺鸟共啼的竹林间赫然形成了一曲哀转久绝的小调。
良久，他吐出一口气，摇摇头幽幽道：“莫崎这老家伙，还真是一贯爱管他人家事……”
“关少侠……其实你也不难看出，这偌大的品幽庄已经没多少人了……而当年追随祖父上山的，不算家仆劳役，光是风影道弟子，就足足百人有余……”
“庄主……”
“在这寂寥无边的品幽庄，长大成人，其中之苦，也只有我们这些人才知……关少侠，你看着雷儿的那般模样，应当也不难明白……”
宇文渊话里话外无奈居多，他转而摆手笑笑，接着正定神色道：
“可惜……我老了，腿也没了……出山……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喽……”
“所以呀，关少侠，去了中原，请你替我好生照顾雷儿……他不亲我这个爹，好多话从不与我说……好多事，我也难以开口……”
“只好有劳关少侠你了……宇文氏的未来呀，还得靠这个懵懵懂懂的臭小子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