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薄雾云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关谨之的每一丝神经都裹满了虫蚁啃食般的痛，他强迫自己警醒，不断摸索滕龙的致死之源。向上、向前、再向上，他触到了滕龙的蓄胡、鼻尖。
最后抓到的事物，触感冰冷刺骨，直怵灵魂，关谨之了然，那是一把直穿滕龙天灵盖的长剑。
他心底发寒，却以空洞的双眼怒视着持者，“你……你……你又是何人……”
丹山地属并无村落，深更半夜途径此处的剑士，要么是冲着玉扳指来的，要么是冲着滕龙来的。
“你到底是何人！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滕龙！”
等了良久，关谨之未得到任何答复，来者也无任何动作。他不敢贸然笃定对方来意，但跟前碎裂的头骨却在告诉他，此人与滕龙定有血海深仇。
或许，此人正是滕龙惧怕的人。
关谨之的喘气声越来越重，剑士见他力不从心，疾步越至其背后，鬼使神差地避开了他背部渗血的刀疤，给了他不轻不重的一掌。
“咳……咳咳！！”
无边的推测被剧烈的咳嗽终止，剑士这一击并无伤损之意，可关谨之体内剧毒未散尽，外力来得猝不及防，如今弱不禁风的他不禁蜷起了身子，喉管中的血腥味也随之加重。
只不过，这一掌竟阴差阳错地逼他吐出了好多毒素积压的淤血。更为离奇的是，击杀滕龙的剑士仅只这一掌便点到为止。
关谨之只觉得，此人目的还未达成。
对方的脚步不紧不慢，逐渐逼近，关谨之头颅低垂，那只紧握玉扳指的手也随之被提了起来。
紧握着的手凉似冰晶，又青又紫，却死死拢起，绝不展露半分那掌心之物。剑士的动作缓了几分，只是轻捻着他的腕，过了好一会儿，又像剥蒜似的挪开他的指。
好不容易到手的玉扳指，竟然……要拱手让人。
坐以待毙对关谨之而言乃是侮辱，哪怕看不见，哪怕痛感钻心，也阻止不了他。
聚精会神，关谨之将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汇集于那只藏着玉扳指的手，下一瞬，对方尚未反应，玉扳指急掠而来闪进了他的口舌之中，刹那间藏得严严实实。
哪怕吞下去，也不能交给任何人！
可是，玉扳指仅是寒性过盛，它无论如何也不会像冰雪一样融化于唇舌。
关谨之口中的灼痛一下子就盖过了脑中的抽搐，一念未决，他来不及将之吞进肚子，颔骨下的穴位登时就被封了起来。
剑士一改此前的慢条斯理，窒息感扑面而来，他的握力极大，大到足以徒手捏碎关谨之的后齿下颌。
恶心感翻涌而上，关谨之不肯束手就擒，他咬紧牙关与之抗衡。虽喘不上气，他也不肯顺从，哪怕双脸憋得通红，他也要硬抗疼痛反抗。
“啧……”
只闻一声微弱的气音，那下手剑士似是动了恻隐之心，竟忽地松开了关谨之脖颈处的死穴。
哪怕恢复了呼吸，关谨之也不敢大口喘气，他极力滚动着自己又干又涩的鼻喉，企图咽下那冬枣大的玉扳指。
谁曾想，他的举动恼怒了对方。
剑士趁他不留神，便忽然用灵力猛得掐住了他的双颊，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连点过其脉门所有的穴位。
关谨之始料未及，不自觉地口吐鲜血，顺带也吐出了那枚他拼尽全力守护的玉扳指。
“咳……咳咳！咳咳！！”
脏器在体内像错位回归一样开始疯狂搅动，分明是白云在上，关谨之伏倒于地，脑中翻云覆雨，耳旁雷电嗡鸣。
霍然间，剑士再度抬起了他的颌，撑开他的嘴，随之，他感受到了来自于他人的气息，一股来历不明的暖流也缓缓地淌入了他的体内。
那是一种未曾嗅到过的味道，混合着青草的苦和药品的涩，关谨之本能地抗拒，可他的身体却像被裹挟、被蛊惑，求之不得似的替之接受，仿佛它已认定此乃救命良药。
“呜……”
关谨之呜咽着，不自觉地涌出了好多泪水，剑士将那来历不明的浆液灌下之后便松开了他。
他胡乱擦拭着自己湿润的面容，谁曾想，双眼竟在一滴接一滴的泪珠之中恢复了些许颜色。
虽然依旧模糊，可是他看见了，看见了清澈见底的河流、污浊不堪的自己、血肉横飞的尸身，以及、以及扎扎实实杵于其中的青蓝宝剑……
关谨之颤抖着抬眼，剑士身着的蓑衣斗笠轮番进入眼底。
……船夫？
不……不！那人根本不是什么船夫，而是……而是三个月前救他于行刑台的青蓝剑！
青蓝剑不置一词，压低斗笠，在幽幽扫视了一番之后，他拾起了遗落在地的玉扳指，随之，竟悄然走向了关谨之。
关谨之卖力地拭去眼角的泪，像花儿渴望目睹阳光一般尽力昂首。其真容未见半分，倒见青蓝剑掏出了块帕子把玉扳指擦得晶莹剔透。
“你……你也是……你也是张期如座下的弟子？”
哪怕知道对方回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关谨之还是决定宽心一试。
出乎意料，青蓝剑虽未开口，却直接将话传进了关谨之的心里，说：“非张天师座下弟子。”
关谨之一惊，微微支起身子追问：“那……谁……谁是你师父？你……你们正义道与滕龙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他……”
四下无人之处沉默了好一会，关谨之悄然抬眼，正面迎上的竟是条洁白无暇的白绫。
白绫凉如秋水，再度盖住了双眼，视线重回虚无，胆怯之韵瞬返，关谨之不禁颤抖。
青蓝剑竟再度传话道：“我乃御潇真君关门弟子，大可放心，此物对我毫无用处。”话语才至，青蓝剑竟托起了他的手，郑重其事地将玉扳指戴在了他的拇指之上，“完璧归赵。”
说罢，青蓝剑一松手便当即抽开了那条白绫，仅留给了关谨之背影一道。
关谨之的视线清晰了好些，未曾想，青蓝剑只为护自己周全而来。他复看一眼那把仍留于滕龙脑门的宝剑，便明了此人绝不会告诉自己姓甚名谁。
“你……那你为何要三番四次救我……你分明就有本事替御潇子拿回这玉扳指，为何还需多此一举，委之与我？”
青蓝剑不答，只顾离去。关谨之猜测，此次，包括劫刑那次，绝对非御潇子的意思。
良久，不出所料，他的身子轻盈了，视野清晰了，不过青蓝剑也越行越远了。
关谨之起身，玉扳指冰凉的触感直叫他的指节微微酥麻，他叹了口气，毕竟，拖着满身伤疤的自己势必追不上青蓝剑。
心乱如麻，无所适从，对方的身影很快消逝，他也找回了那条来时的扁舟。
仰望无边月夜，面露苦楚，茫然若失，关谨之亦如这叶扁舟一般迷茫飘荡，忽闻心底传来了一句——
“别去越州！走！”
……
时过五更，明光未至，河面茫茫，关谨之难以看清远方景象，便按原路回了越州渡口。且不说那没头没尾的话是为何意，再者无论如何，他也得先去探探白苏的动向。
狂风撼动树叶，一阵接一阵，甚是悚魂。直至破庙门外，天空亦无起阳之势，反倒是黑云翻墨。
关谨之扶着微微阵痛的头推门而入，可轻唤了几声都无人应答。白苏的贴身物品全然安在，也不知道这小子逛去了何处。
风声呼啸，关谨之靠近摇摇欲坠的窗，黑漆漆的天空一道闪电划过云层，外面的世界霎时亮得发白。顷刻雷鸣袭人，一声声轰隆巨响砸向人间，哪怕他一宿未眠，也被闹得清醒了几分。
今日果真是暴雨将至。
亮明灯火，躺在草垛上，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却凑巧瞧见了遗落在地的旧神像。
借宿多日，还不知这儿是谁的庙。关谨之使劲儿一吹，沉积于上的尘埃识趣而避，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图腾，且越看越眼熟。
三卷宛如劲风的曲线，中间略短上下略长，三线一头紧紧相并，另一头向上而散。
关谨之震撼不已，揣出父亲留予他的旧匕首，他生咽下一口气，推开镶有白玉萤石的刀鞘，银色刀身处的图腾竟与之一模一样。
“吱——”
“谁！”
破庙的门才被推开一半，关谨之立马警觉。
他将刀尖转向身外，可扭过头去，只见憨态可掬的文冬被他唬在了檐外一动不敢动。
二人尴尬相视片刻，文仲才悄咪咪地从文冬身后探出了脑袋，他端详了一阵关谨之的血迹与泥泞，欣喜难以掩饰，“小……小兄弟！你真的……真的把滕龙给杀了吗……他真的……真的死了吗？”
关谨之冷着脸听完文仲心潮澎湃的絮叨，说：“滕龙已死，有其他事？”说着，他收起匕首，只见文仲带着几分歉意将那被顺走的钱袋还了回来。
“我那日……真是鬼迷心窍！冒犯白姑娘……还偷了你的钱袋，你们……你们却救了我老娘，还没有要冬子的钱……我真该死……我真该死啊！”
文仲说着说着声泪俱下，竟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边扇巴掌、边自怨自艾。文冬忧心劝阻，眼神中写满了前所未有的紧张。
关谨之实在疲惫，便直说：“有事便说，我在此不会待太久，等白姑娘回来……”
“仙医！白姑娘如今就在寒舍！咱们过来就是来请你去咱们那儿等白姑娘的！”
关谨之愣了愣，此举着实不像白苏的行事风格。
但回望了一眼其随意散落的物品，以及文氏兄弟坚定的说辞，他斟酌片刻，“成，走吧。”
……
前几日还被光芒笼罩的越州如今伸手难辨五指，狂风怒号，用不了多久，这儿就会有一场倾盆大雨。
五更天的越州异常冷清，文仲健谈吵闹，反观文冬格外沉默。关谨之猜想，文冬大抵是在担忧身体抱恙的文母吧。
忽然，久不作声的文冬道：“仙医！有味药我忘记怎么煎了……白姑娘虽医术高明，但她不会说话……仙医，你可否来柴房……来单独教教我？”
一通简单说辞，文冬磨了许久才道完，言毕之瞬，三人也正好来到了文氏老屋。
关谨之答应得爽快，见文冬额角冒汗便关心道：“出这么多汗，是不是这几日都在操劳老太太的病情，没好生休息？”
文冬还未答，文仲推门抢答道：“是啊！我因为滕龙不敢落屋，这几天可把冬子忙坏了！仙医，我去内屋看看老娘先！冬子就拜托你教他煎药了！”
文仲热情招呼，关谨之轻应目送，转而随着一声关门响，文冬便把他带来了柴房，“仙医……我去取药材，你……你就在柴房等我……”
文母的房中亮着烛光，一想无妨，关谨之顺着文冬的意思踏进了柴房。
柴房里边不比乌云密布的天空亮堂，犹如一处没有缝隙的四方隔，唯有墙角之上和狗洞一般大的窗，压抑至极。
关谨之走进灶台旁拾了块木材，轻车熟路，准备生火，他才弯下身子，却见柴房中的药罐分明才被使过。遥想古怪，正要扭头询问，谁想——
文冬竟默然杵在这间狭小柴房的门口，怯懦之中竟生出了一丝无名的阴寒，好似脏了源头的溪，无论如何补救，都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洁净。
大惑不解，却顿感不妙，关谨之当即丢下木柴就要往外奔。
“咣当——”
门却在外边被锁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预防针！！接下来的几章节奏偏快，氛围略微压抑！！！小伙伴们不喜轻喷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