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关处传来门板关合的声音。
闻霜走了。
屋子里立刻陷入死寂。
周晏清被压得喘不过气。
他喝掉手里的半瓶酒,把空瓶扔进垃圾桶。
“嘭”的一声,垃圾桶滚倒在地。
他没管。
走去浴室把刚才换下来的衣服拿去生活阳台放进洗衣机,然后再回到客厅。
坐在沙发上开了电视,按动遥控器调了几个台,最后画面定格在一档明星户外综艺——他从来不看这类节目。
他盯着电视屏幕,一群明星分成两队在田里越过障碍物赛跑,个个摔得七荤八素,洋相百出。
很好笑才对。
他笑不出来。
朋友微信约他晚上去海边露营,他回复:好。
朋友却发来一个问号。
他低头仔细看,他刚才给人发过去的哪里是“好”,分明是“为什么”。
他指尖长按那三个字,撤回。
朋友问他:做手术做懵了?正好晚上出来放松放松。
周晏清垂眼,屏幕上的字笔画四散,然后自动拼装成:骗你的、都是假的……
周晏清闭上眼,扬手把手机扔到一边。
仰头,后脑勺抵在沙发靠背上。
他整个人似乎都在慢慢往下坠,柔软的小牛皮沙发像一张张开的嘴,将要吞噬掉他。
他骤然睁开眼,起身大步朝玄关走去。
拉开门厅柜,从里面取出一盒烟和一只打火机。
Lady,玫瑰。
那双惯于操作柳叶刀的手快速撕掉烟盒包装,抽出一根,他低头衔住。
打火机“擦”的一声亮起火光,火苗的影子映在他眼底,又在一瞬间堙灭。
他倚在柜边用力吸进一口,下一秒,没有征兆地剧烈咳嗽起来。
尼古丁是真的。
他捏着还在燃烧的烟身,一手掌住身后的柜子,咳得眼眶都泛红,却依旧没有让自己过分失态。
烟云朦胧中,手机铃声响。
周晏清偏头寻找声源,还以为是电视里传出来的。
他的手机从昨天上班开始便设置了静音,一直到现在都是。
几秒后,他走到阳台,垂眸看见一只被搁在花架第二排上的老旧水果机。
来电人:甄姐。
铃声响过一阵,自动停了。
周晏清蹙眉,下一霎,水果机自带的来电铃声又扰人地响起。
对方打来第三遍的时候,周晏清伸手点了接听键。
“喂?妹妹我跟你说啊,今天你妈来了。她有你屋的钥匙,自己开门进去的!我刚开始不知道她是你妈,跑过去问。她知道我认识你之后,就哭着跟我说你爸住院了,到处找不到你。妹妹,我不是劝你什么,就是觉得这事得跟你说一声……喂?你听没听——”
“你好,我是闻霜的朋友,她手机落在我这里了。”
听筒里猛然传来一道清冽男声,宋甄一下懵了。
她“噢噢”两声,忽然反应过来,“你、是海城的周医生吧?!”
“你知道我?”周晏清问。
宋甄说:“怎么不知道?你们每天定时定点煲电话粥!”
周晏清不否认自己现下的行为很不磊落,他在试探。
他问:“那你怎么一听声音就知道是我呢?我和你应该并不认识。”
宋甄觉得这话问得奇怪,她说:“闻霜去海城不是找你的吗?不是你是谁?”
周晏清一刹那顿住。
闷窒的胸腔被打开了一个缺口,一缕清风涌了进来。
“……是,我忘了。她来海城是专门找我。”
千里迢迢,跨越两千多公里,为了他而来。
宋甄觉得莫名其妙,这也能忘?
她绕到最开始的话题,“你等会看到闻霜,跟她说一声她爸住院的事。或者你让她给我回个电话。”
“好。”
电话挂断。
周晏清握着这只旧手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片刻后,他转身走向玄关。
-
酒在乘电梯下来的时候就已经被喝空了,空了的酒瓶这会儿却还拎在手上,没舍得扔。
公寓楼前人来人往,闻霜后背倚着墙面站在角落。
旁边一棵柳树撑开苍茂的枝叶,落下一片阴凉。
只是那翠绿色的柳条被风吹来吹去,不时在她肩上和头上抽过。
随着柳条抽在身上的次数不断攀升,闻霜的脸就越来越臭。
可她又不能发火。
她仰头朝身后的公寓楼看一眼,心里盘算着有没有可能她将获得蜘蛛侠同款技能,然后她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窗户潜进周晏清位于19楼的家,拿走她遗落的手机?
……不能。
闻霜烦躁至极,懊丧地蹲下身。
-
海城这么大,周晏清根本不知道去哪儿找闻霜。
他更担心的是,依照闻霜火爆冲动的性格,若是发现手机遗落在他家,也许会一气之下干脆不要了。
——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到机场准备飞回渝城了。
周晏清眉头紧蹙,电梯直下地下停车库。
车库出口在公寓后方,周晏清却没着急汇入直行道,他转动方向盘,打算以公寓为中心一圈一圈地往外找。
哪知绕到公寓正门时,一偏头,便看见那个蹲在墙角的颓丧身影。
周晏清相信,若是闻霜身上的衣服再烂几个洞,面前再多一个破碗,她就够资格加入某帮了。
二十五岁?
说她十五还差不多。
他皱着眉头,却不知是被气的,还是乐的,居然笑了一下。
笑完,他把车临停在路边。
闻霜在墙根待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有好几个好心人过来问她,是不是遇到困难,需不需要帮助。
当然也有路人不问青红皂白光看她这造型,就开始指责她:“肯定是骗钱的,假装自己没饭钱没带手机,要人给她现金,啧啧……”
闻霜一手撑着额角,连头都懒得抬。
正当她决定找地方先买个二手机并且补办电话卡的时候,面前出现一双白色板鞋。
她垂着脸,不敢抬眼去看这双鞋的主人。
鼻腔里萦绕的那股淡淡的水生馥奇香调,干爽清新,像是迎面吹来的徐徐海风。
她抿紧唇,心里不知期盼是他多一点,还是不是他多一点。
“你在这里蹲着不热吗?”明净的嗓音自头顶上方传来,算不得多柔和,但起码听起来没有太多苛责的意味。
闻霜努了下嘴,极不情愿地站起身。
在她看向周晏清之前,已然收拾好了表情:平静,平和,平淡,就像对一个陌生人那样。
“我手机落你家了,你看到了吗?”她说。
周晏清涵养极好,在生活里极少因人因事产生负面情绪。
但他此刻看着闻霜这幅巴不得拿了手机就赶快和他撇清关系的样子,胸腔里“轰”的一下就燃起了火。
可他没发火,扬唇一笑彬彬有礼。“没有。”
“不可能。”闻霜不信。
周晏清没说话,大有“随你信不信”的意思。
闻霜仰头看向周晏清,语气生硬,掩盖了内里的心虚。“那我能去你家找找吗?”
“不能。”
“……”
闻霜气息起伏不定。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周晏清居然还有耍无赖的一面?!
沉默对峙片刻,她把头一甩,“算了。”
话音落地,转身就走。
没走两步,脚底踩到一颗石子,本就有些醉态的她身子一偏。
周晏清指尖微抬,忍住了上去扶她的身体本能。
闻霜气急败坏地站定,一脚踢飞差点害她狗吃屎的石子。
周晏清:“……”
闻霜感觉什么都在跟她作对,周晏清、手机、石头!
她暴躁得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
“咻”的一下转头,正要狂暴输出,面前却摊开一只修长皓白的手,掌心里静静放着她那只用了好几年边缘已经掉漆的旧手机。
闻霜抿住唇,紧绷的肩膀一下卸了力,她垂下眼,“谢谢。对不起……”
在她抓起手机之前,周晏清蓦地合拢五指,圆润指尖扫过她腕骨内侧。
闻霜眼皮微跳,手背到身后,然后才抬眸看他。
日光底下,平心静气近距离观察,周晏清这才发现她眼底朦胧的醉意,使得她那双眼尾上挑的猫眼看上去既凌冽又柔和,既坚硬又脆弱。
那么矛盾,又那么迷人。
周晏清在心里叹气。
“刚才有人给你打过电话,挺急,我接了。她让你再回个过去。”他说。
闻霜皱了下鼻子,从他复又摊开的掌心里取走手机。
查看通话记录,看见是宋甄打来的,她抬眼看了下周晏清,想问“她还跟你说什么了”,但没做声。
她一边点击拨打键,一边往旁边走了几步。
宋甄把张瑞碧来公租房以及闻有林住院的事复述一遍。
闻霜低头,轻轻用鞋尖刮了刮地面。“我知道了,谢谢你甄姐。”
“客气什么呀。”宋甄问,“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再说。”
“那行。今天你先别想那么多,和周医生好好玩。”宋甄语气暧昧。
闻霜没解释,挂断电话。
转过身,想最后和周晏清道个别,公寓楼前行人匆匆,哪里还有他的身影。
闻霜愣住,一张名为失去的巨网将她缚住,表情有些迷茫和悲伤。
“你在看什么?”白玉质地的明润嗓音忽然响起,周晏清从公寓楼下的便利店走出来。
闻霜愕然回眸。
穿白衣黑裤的男人沿台阶拾级而下,斑驳树影投下满篇神秘文字,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静谧清明,始终如初。
他走到闻霜面前,“喝哪个?”
闻霜垂眸,目光流连于他手中的两瓶饮料。
语气跟那天他在渝城青年公园旁的咖啡馆,没什么两样。
“你没必要这样。”长发遮住了闻霜的双颊,她垂着头,声音听起来有些艰涩。
她尾音轻颤,如同一条细细的丝线,将断未断地勾连住他。
周晏清忽然说:“你还欠我一顿饭,记得吗?”
闻霜不敢再出声了。
她咬住下唇,用力把眼眶里的东西逼回去。
记得。
怎么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