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混子他爹的事情你知道吧？”
“听说过。”
“是小峰开错了药方你知道吧？”
“是，都是这么说的。”
“可那药方我看过！黄药子是一钱还是四钱，我能看不出来吗！”
隋军按下张老大夫扬起的胳膊，轻拍他，然后问出了自己的不确定：“那到底是一钱还是四钱……”
“上面写的是一钱！可看起来就是四钱！”
张老大夫推开他按住自己胳膊的手，重新抬起，敷在额头上。
在这个夏天，他裹着棉衣的手异常冰冷，额头却冷汗直冒，烫得惊人。
隋军什么都明白了。
暮色四合，这个孤零零的铁皮房子也拉亮了白炽灯。灯泡低低的挂着，悬在小方桌的正上方，桌子的影子像鬼魅一般，藏在方桌下面的空间里，随着白炽灯的左右摇晃在桌子底下探头。
“小军啊……”末了，张老大夫叮嘱，“我们今天说的，就烂在自己肚子里吧……”
“老大夫，您这？您正直一生，难道就放任这件事情这么糊涂着走下去？”隋军有些急了。
“我正直一生？”张老大夫笑笑，“这一生，就让我糊涂两回吧……”
张老大夫敛住了笑：“你那个膝盖废了的同学，再加上小峰……”
“唉……”他长叹一口气，“谁叫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呢……至于小峰，我把那个药方留给他了，他很聪明，一看就明白，一学就会，只要不放弃学医，在哪里都能做得好……不差我盖起来的这座小庙……”
“所以，”隋军抬眼看着叶满峰，总结道，“老大夫的意思是，你一看那药方，就能知道自己是被人算计的。”
“所以，这就是你在陈混子闹事儿之后躲到学校里不回来的原因？那你为什么还要我拿着你开的药方，去找张老大夫确认呢？你明知道这都是张赫算计的。”
林秋安抱臂靠在椅背上，桌上的盒饭摊开着，一口未动，饭菜已凉透。
“因为是你。”
“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叶满峰长吸一口气：“因为是你，我不能允许自己有任何一点失误。”
林秋安身躯一怔，放下抱着的双臂，倾身坐起，先前翘着的腿也乖乖放好。
“咳……”她不自在地松动着嗓子，“别扯上我，我问的是，你知不知道张赫设套害你的事情……”
叶满峰叹了口气，长久地低下头。
“咔哒”一声，二人旁边的椅子一声轻响，黄毛隋军端着饭盒探身坐着，一脸期待地看着面前脸红红的两人。
“那个……”林秋安不自在，“隋军你不是家里有事儿吗，吃完了可以先走的……”
“我没吃完呢。”
林秋安侧头瞪眼，隋军平时这么有眼力见的人，今天怎么跟死机了一样。
“噢噢噢噢！”隋军终于感受到刺向侧脸的、那一道利刃一般的目光，“我吃完了，饭凉了，我先撤了，你们慢聊。”
开机后的隋军利落的收走自己的饭盒，走出办公室后还不忘顺手带上房门。
“叶满峰。”
屋内只剩下两人。
叶满峰不敢看她，只是不断地解释：“你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我确实知道猜到了药方是张赫改的，也猜到了他和陈混子之间有勾结，也很清楚的明白——不，我也不能百分百确定——只是心里明白，我开的药方不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可是……”
他犹豫道：“可是……我不确定师父他多大程度地参与进了这件事……”
“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计划，还是说是他们将师父逼到了不得不和他们一起演戏的地步……我不确定……而这对我很重要……”
他想说他对师父盲目的敬仰使他头昏脑涨。
他想说他不是有意要利用她的。
他想说他只是想在一切搞明白之后再将事情的原委告诉她。
他想说他是出于信任才求她帮忙。
他想说她很重要。
“叶满峰？”
他抬头，因愧疚而着急解释的他急得满头大汗，一双不知是蓄满泪还是汗的湿漉漉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
“我问的不是这个。”林秋安轻抚他的头发，像看着一只小狗一样爱怜地看着他。
“我问的是，因为是我？因为是给我开的药方？因为……”
“是的。因为是你，这一切才如此重要。”
明月高悬。
夏天的夜晚，池塘的蛙鸣，高枝上的蝉唱，黏着的空气，和吹不动这潮湿气氛的夜风。
林秋安抚摸他头发的手就这么停在半空，没有撤离分毫，也不敢再进半分。
空调叶片旋转，一丝凉爽带着叶满峰的呼吸，撞击在林秋安的小臂上。
灼热、急促、颤抖、凝滞。
林秋安藕臂一伸，拽住叶满峰衣领猛地收臂。
电脑椅底轮转动，像流星划过天际一般，将她拉向了他。
四片甜腻的唇瓣紧紧地贴在一起。
青蛙鼓起了肚子憋住了气，不再长鸣。
夏蝉双翅收紧，住了嘴也安不了心。
潮湿粘腻的空气裹着他和她。
此刻的他们，和这个闷热的夏夜一样，躁动不安。
贝齿轻磕，两个赤诚的灵魂相拥，在对方宁静的湖泊搅动翻涌。
这一个吻，是所有疑问最直接的回答。
也是这个夏夜一切热流的源泉。
它打破了时间。
夏夜短暂。
潮湿褪去。
一切恍如寻常。
林秋安接到了一封意外的邀请。
“陆遥白？”妮妮嘴张大得可以吞下一个鸡蛋，“他又有什么花样？”
“邮件里说的是，愿意在和我们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林秋安将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原话。”
“他以为我们是什么啊？之前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求着他合作他都不肯，这会子直播又有点起色了，他来收割了？想得美！”
妮妮情绪激动，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从那个姓陆的说着邀请她去耐北就职、实则具体的岗位薪资啥也不说开始，妮妮就对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没有好感。
“你们俩怎么不说话？”妮妮站起来，俯身压迫沉默的两人，“你们不会还真有被他吃回头草的心思吧？”
林秋安快速地看一眼妮妮暴怒的脸，随即心虚的移开目光。
小橙撇撇嘴：“客观来说，和他们合作对我们确实有利，毕竟我们现在的销售渠道有限。”
“如果有他们耐北的口碑加持，”林秋安接上小橙的话，“我们的销售渠道完全不用担心，甚至还会出现供不应求的情况。”
“毕竟，他们是行业巨头。”
“那你们怎么不想想，行业巨头为什么要找我们这个小厂？扶贫吗？”妮妮保持原观点不变。
林秋安托腮观察着小橙的反应，见她不动，于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想，也是耐北再次找上门的唯一可能。
“你不觉得，小橙的设计在目前的时装市场上，很有竞争力吗？”
“那当然，也不看看是谁闺蜜，当然优秀了！”妮妮毫不掩饰她的自豪。
小橙舔了舔唇，吞下了话头。
林秋安冲着妮妮扬扬下巴，示意她她已经触到了问题的核心。
妮妮惊得大张着嘴巴：“你的意思是说，陆遥白是想通过和我们合作，来拿到小橙的独家设计？”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把小橙挖走呢？还非要通过和我们合作，假模假样的，整这费劲儿功夫干啥？”
林秋安笑而不语。
她也不急着解释，自顾自地拿起手机回消息。
于是小橙被独自放在了妮妮问题的对立面，她成了那个给出答案的人。
“那个……妮妮啊……”小橙尴尬地挠挠头。
“咋了？”
“陆遥白找过我好几次了，我没答应……”
妮妮瞪着眼，也不知她明白了没有。
“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抛下你们去到那个什么鬼耐北的！跟你们在一起我才最自由。”小橙强调，“真的！我绝不离开！”
妮妮扶额，闭眼长叹，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夸小橙有义气呢？还是该骂她有机会不知道好好珍惜？
林秋安：“那我回邮件……”
“等等等等！”小橙和妮妮同时拉住她的手，“再想想，再想想……”
“别想啦！”门外传来一声果决的男声。
“你怎么来啦！”林秋安抿着嘴藏起笑意起身迎接。
叶满峰徐徐走来：“直接拒绝吧！我想加入你们，我们一起做直播怎么样？”
妮妮和小橙对视一眼，等待着林秋安的反应。
“不行，”林秋安拿出姐姐的架势拒绝得斩钉截铁，“你来直播经过你妈妈的同意了吗？没有吧，那就不行。”
“你从铁饭碗辞职回来办厂，经过你妈妈的同意了吗？没有吧，那我们性质上是一样的。你可以我就可以。”
“我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不都是成年人吗？”叶满峰不以为意，“我妈的意见，我去解决，你不用担心。”
小橙手指戳手心，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两位还要征求妈妈意见的小朋友，我打断一下啊……咱们啊！卖的是女装，女装！你明白吗？”
叶满峰：“我知道啊！上次我试穿过。”
“一次两次的穿一下，和经年累月的穿女装，是不一样的吧！万一你穿着穿着……变了呢……”小橙语气暧昧。
林秋安一口气堵在胸口，他们说得有道理啊。
歪理也是道理啊！
“小峰，她俩说的话糙理不糙……再加上你妈妈明确说过不让你再去直播间了……要不就算了吧……如果我们哪天开始做男装了，再邀请你来……”
叶满峰眉毛高耸，一脸不可置信：“连你也……经过昨天晚上你难道还不明确吗？”
“明确……什么……”林秋安哑然。
“明确什么！”妮妮和小橙闻到了八卦的味道。
“昨天晚上？天哪，我们到底错过了多少好东西！你！从实招来！”妮妮胳膊揽上林秋安的脖子，一副她不说就把她勒死的样子。
“哎哎哎！你轻点！”
林秋安知道这会儿是逃不掉了，可是要是另一位当事人也在这里，她是没法儿如实坦白自己的心路历程的。
于是她只好支开他，用着他最想听到的许诺：“叶满峰，你先去和你妈妈报备一下，之后的事情我们再说……”
拷问来得比想象中更迅猛，两位主拷官循着昨晚的细节，一直追问到了那天的晚风、温度和种种细节，甚至押着林秋安回忆起了叶满峰十岁生日宴上她的表现。
林秋安感觉自己的脑干都要被挖干了，她就这么生生挨到了下班。
挂在门口的大喇叭，也是在下班的时刻关上的。
大喇叭里透着焦急与迫切的声音跟着林秋安的脚步上了三楼，她径直走到直播间门口，深吸一口气，开始做今晚直播前的准备。
她推开门，耳旁“嘭嘭”两声响，林秋安下意识地捂住耳朵耸起肩躲避。
彩色礼花被喷射到空中，像羽毛一样摇曳着飘落，她在欢呼声中睁开眼抬起头，各色的礼花落在她的头上、身上。
林秋安恍惚：“我们这是在庆祝什么……”
“庆祝我们将各身高的模特集齐啦！”妮妮说。
“叶满峰他……”林秋安的声音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被淹没。
“庆祝我们坚守本心，没有被耐北这个寡头势力所动摇！”小橙说。
“回邮件……”林秋安依旧在克制住自己试图保持冷静。
“庆祝我们的唯一的经销商——陈映风女士——把我们积的货全卖出去啦！”妮妮又说。
“啊啊啊啊……真的吗！”林秋安捂嘴跳脚尖叫。
“林老板，”叶满峰学着绅士鞠躬，做出“请”的手势，将她邀请进镜头前，“准备开工吧！”
“这……”林秋安瞥了一眼旁边的杨小雁，她尚不清楚对方的态度。
只见杨小雁笑眯了眼点点头，脸上的喜悦比刚才的礼花还要灿烂。也不知叶满峰给她灌了什么“善解人意”的药。
林秋安被其他员工簇拥着站到顶灯下，等待着妮妮的倒计时口令。
原本已经习以为常的时刻，在此时也变得紧张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憋在心口等待……
“三……”
她吐出那口气。
“二……”
她闭上眼等待。
“一！”
林秋安睁开眼，露出招牌式的标志笑容。
“晚上好啊！家人朋友们！这里是大口袋直播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