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名字吗？”灯笼蒙蒙的柔光铺在寂寥的街道上，清浅白衣的女子微微侧首，冷玉般的手指牵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小男童，她语调像是一捧甘洌的泉水，浇在小男童的心头。

小男童未被牵着的那只手，黑而干瘦，他听到白相思的问话，手指不自觉地揉搓脏污的破衣，他当然是有名字的，但说出真名会引来杀身之祸，他扬起瘦小的脸，圆溜溜像是黑曜石的眼睛对着白相思，撒谎道，“我叫小烟。”

白相思静静望着他，双眸透亮，像是剥开了他掩饰的外衣，他的心提起来，她的眼睛却淡淡移开。

“我……”他搅紧衣服，嘴唇微颤，心脏皱成一团，她是察觉到他在撒谎了吗？他像是站在悬崖边，只能白相思一句轻如朝露的“你骗我”，只能白相思一句淡如清风的“我不要你了”，就能打回原形坠入万丈深渊。

他的恐惧是一把利剑，横在他黝黑的眼前，下一瞬就会强硬挥下，使他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夜色厚重，月辉冷清。

白相思看出小男童在撒谎，他紧张的小动作在这方块之地清晰异常，可既是她已收他为徒，过往如烟，她也不想再去追究。

“可有喜欢的姓氏？”

她低头询问。

男童浑身一震，他睁圆紫葡萄似的大眼睛，劫后余生般，他磕磕绊绊下意识道，“我……司……”

说出口，他惊出一身冷汗，他，他竟说出了他原本的姓氏。

“还可再改。”白相思瞧着幽长的街道，“想好了再说。”

男童咬紧牙关，他想到染血的司府，倒在斑驳血迹地板上的爹娘，像是永远烧不尽的冲天火光。

不报血仇，何冠原名？

“仇，仇恨的仇。”他声音还带着稚气。

白相思冷面未变，朱唇轻叹般，“那便叫仇烟杳。”

“木日杳。”

从此，世上只有仇烟杳。

清晨的山间，微风阵阵，鸟鸣悦耳。

山间的一处清雅竹门被打开，白相思穿着浅绿色的长衫，一根绿色发带系在身后，背着棕红色的药箱，踏出房门。

里屋的榻上，一团身影静静躺着，从被间能看到略微的起伏。

院前一颗梨树若覆冰雪，幽幽清香阵阵。

树上打盹的男子，听到白相思开门的声音打个激灵清醒过来，小心用密杂烦乱的枝条遮住自己的身影，透过细小的枝桠缝隙观察白相思浅绿身影。

他奉将军的命令，这几日一直跟着白相思，小心的收集白相思这几日的行踪，虽不知将军为何让他跟着一个普通的医女，但身为暗卫，首要职责就是无条件服从命令，观察好几日，也未发现什么特别之处。

白相思随意扫眼地上落了的梨花，背着药箱走出了小院。

男人小心地跟在后面。

然后他看见一个穿着气质矜贵的金色衣袍的男子说了两句什么，两人便并肩而走。

繁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慕容书情今日穿了金色的锦袍，衣摆处绣着鸟禽，他双手背在身后，神情似乎有些拘谨，时不时侧首去看白相思的侧脸，再不自然地收回视线。

“白姑娘，很少出门？”慕容书情似是绞尽脑汁口吐此言。

白相思目视前方，玉脸清冷，“慕容公子何出此言？”

慕容书情嗓子似是不舒服地咳嗽两声，“咳咳，也不是。”

天空中乍然绽放无数纷飞的花瓣，今日是京城的识花节，繁华四色，衬得白相思容颜倾城，慕容书情侧首视线一直落在白相思身上，脸色也变得越来越红，他像娇羞的小娘子似的移开视线，“天上……的粉花……还挺好看的……”

这不会是慕容书情，她给他下了药，真正的慕容书情应该躺在榻上。

“废物！一群废物！”说话的女子坐在榻上，她梳着松云髻，如墨发间金钗谍影，绣着牡丹的朱红华裳披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上，她伸出涂着血红蔻丹的手，指着跪在地上的一群大夫，“治不好王爷，你们全部都要死！”

慕容书情脸色苍白躺在雕花榻上，风流的眉眼像是被水浸染的墨纸寡淡了许多，松散的墨发铺在他如雪的中衣背后，他时不时咳嗽两声，眉头紧锁。

他猛然咳出血来。

跪了一地的大夫奴仆乱作一团。

侧妃娇媚的容颜紧张无措，“王爷，王爷……”

慕容书情一只手拽住她的肩头，他咬牙切齿，自那日忘忧河畔归来，他便病了，缠绵病榻，无药可医，那人河畔与他接触的只有那个女人，“去，翻遍京城，将一个叫白相思的女人给我找出来，带到王府。”

话毕，他昏死了过去。

府里彻底大乱。

白相思收回视线，若有所思，世间竟有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人吗？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慕容书情，她倒要看此人要耍什么花招，接近他，又是为了什么，她淡淡回声，“嗯。”

眼前的“慕容书情”羞赧地笑笑，破绽百出，他低声道，“不知白姑娘喜欢何花？”

白相思隐约闻到“慕容书情”身上淡淡的梨花香，她随口应到，“梨花雪白，清香四逸。”

“慕容书情”一双凤眼都愉悦成了杏眼，“我也喜欢梨花，白姑娘。”

他伸出一只手，微指白相思头顶，隐隐窥见他腕上一闪而过的墨痕，“白姑娘，你的发上落了一片花瓣。”

墨痕？

是夜阁的人。

夜阁能将易容术用到如此出生入化地步的只有暗三。

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带着黑色纱帽的男子这时也突然出现在白相思身后，他身姿挺拔，右手握着一把坠着黄色剑穗的剑。

他看都没看白相思一眼，拔出腰间挂着的长剑，剑上的黄色剑穗飘动，剑身雪白，剑光寒凉，刺向身旁的“慕容书情”。

变故横生，手无寸铁的百姓顾不上漫天飞舞似蝴蝶的美景，慌不择路逃窜。

来人的腕上同样一道墨痕。

夜阁武功最高的是排在第一的暗一。

“慕容书情”踉跄躲过袭来的长剑，墨色的发丝划过空中，几根银针从袖间指间飞出。

趁着长剑左右打落银针时，他朝白相思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下次见。”

转身，金色衣袍烈烈，他行踪极快，越上黛墙青瓦，暗一提着剑就要去追。

“暗一，别去。”白相思转过头，按住暗一的手臂，玉脸清冷，乌发秀丽，看着要出手的男子。

暗一拿剑的手一紧，他仍是不看白相思，想要挣开白相思的手追上去。

白相思再次道，“别去。”

暗一举剑的手完全僵住，他眼神失望落在白相思身上，“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白相思只是静静看着他。

纷纷扬扬的花瓣不停消，穿插在两人中间。

暗一缓缓放下手中的剑，随手将剑插到坚硬的地面上，他皱着眉头，很认真问道，“你难道不知他是暗三？”

白相思：“我知道。”

“你变得不像自己。”暗一挣开白相思的手，“阁主会很失望。”

白相思嘴角渐渐绷紧，眼神渐渐冰冷下来，素净的小脸露出冷漠，“所以呢？”

“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暗一眉头紧皱地看着白相思，“以前你不会容忍这种人碰你一根手指头的。”

白相思抿抿嘴，没有说话。

她慢慢踩着绣鞋，目光辽远望着已然寂寥的街道，突然笑出声，“在你眼里我这么冰清玉洁的吗？”

白相思又嘲讽又带着一股厌恶的语气，“你可真是高看我了，你到底怎么想我的，你自己应该更清楚。”

暗一拔出地面上插着的长剑，一字一句，“你不该拦我。”

白相思不屑地冷笑。

她伸出白皙的手指接下一片雪白的梨花，容颜若琉璃，漂亮疏离，她丢下一句，“那你去禀告阁主。”转身背着棕红的药箱转身离开。

暗一静静看着白相思冷寂的背影，突然举起长剑，凌厉的剑刃划破空气，发出刺耳的声音。

躲在暗处的男人堪堪躲过划到他脖子的利剑，他跳到街道上，脖上出现一道向下滴血的清浅血痕，他抬起眼看向站在他对面的两人，一抹浅绿，一抹深黑。

难不成两人是在做戏给他看，引他出来吗？

高手过招，只见残影，白相思立在一旁，眉含冷雾。

男人被长剑直指胸膛，嘴角溢出鲜血，他今日看来是要命丧于此了，没想到，小小医女身边竟然有这等高手。

白相思踱步走过来，“谁派你来的？”

男人摇摇头，“无可奉告。”

暗一削去男人一根手指，手指血淋淋掉在地上，他冷声，“不说，就杀了你。”

男人疼得冷汗直流，但他还是紧闭牙关一声不吭。

白相思走到男人身前，扭过他的头，看向他的耳后，一个极小的刺青“萧”现在两人眼前。

“将军府的人？”

暗一道。

男人无可否认。

暗一收回剑，侧首去看白相思，“你想怎么处理？”

阳光普照，有官兵的脚步声穿来。

白相思看着男子，男子耳边只有女子的那一句，冷如潮汐，“告知你家将军，莫要再派人监视，否则下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

几息间，那一抹绿与一抹黑消失在街道上。

他捂着胸口，死里逃生，不管将军的责罚多么严重他也只能受着，他拖着伤，也消失在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