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半里的马车陆续进入营地驻扎，篝火燃烧，火焰映天，照得营地中亮如白昼，巡逻卫兵的影子在沙地之上来回移动，远处角落喝令声隐隐响起。

丑时交接，薛祺脱下穿了整整十个时辰的重甲，他站在水盆前，用打湿的布慢慢擦拭几乎不见天日的身体。

薛祺肤色极青白，无数刀枪剑戟所留的伤疤下，青色经络肉眼可见，他换上干净的中衣，侧卧在坚硬的榻上安静闭眼。

刚过卯时，军营号角声未起，月尚在天际，薛祺睁开眼皮，掀被起身穿甲，那双摄人的眼一丝残留睡意也无，眼角至瞳孔处的眼白泛着微红，血丝交缠。

将兽面扣上，营帐外恰好传来士兵的问询声，薛祺指按佩剑悬挂腰间，穿过营帐。

传令的士兵快速跟上他往练兵场的步伐，急匆匆道：

“薛将军，大将传唤您，昨夜抓住了个密探。”

薛祺顿住脚步，侧首道：“带路。”

为防止劫囚，每隔一旬军中所关押暗犯就会被裴尚士亲兵转移地点，重要的囚徒都被喂一种迷魂毒药，听从指令穿上铠甲编入巡逻队伍中，自行前往被囚禁之地。

距离上次薛祺被传召已过去一月，自然不应该知晓在何地。

小兵带领他在密如棋子的营帐间穿梭，所遇卫兵见到他皆口称薛将军，停步行礼。

那小兵最后停在一顶并无特殊之处的灰白色营帐外，并不进入，只是侧身请他入内。

薛祺掀开兽皮，一股极其浓郁的血腥味弥漫而出，他恍若未闻径直走进。

外表看不出，这营帐内里却别有洞天，并不宽阔几分，但靠帐的角落里立满了悬挂着刑具的木架，其中不少还滴着血，一副刚刚使用的新鲜模样。

四名裴尚士的亲兵抱臂而立，军师邓良正将沾满血污的手浸泡在温水中，听到薛祺的脚步声，头未曾回地轻声道：

“是个硬骨头，也用过药了，嘴还是翘不开，你来看看这是谁的人，在咱们军营里要做什么。”

他说话的语调极温和，像在什么风和日丽的路上遇到的友人，许久不见相互嘘寒问暖。

亲兵按剑侧身，露出前方被遮挡的暗探全貌，薛祺看去，神色十分平淡。

被钉在刑架上之人模样凄惨，几乎称不上人形，手肘膝盖往下全成了肉糜，挂满血丝碎肉的白骨呈现一个骇人的角度弯折在空中，垂下的脑袋无发，颅顶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点，旁边角落里还堆着被活生生扯下的头发断指，还有七八颗牙点缀在其上。

挖出的坑里蓄满了黑色的血液，伤口滴落的血源源不断。

受刑之人听闻邓良的声音，用尽全力抬头看了一眼薛祺的方向，那双淡绿色如狼凶狠，瞳孔混沌的眼里，投射出刀一般的恨意和唾弃。

自乾帝立国以来，朝廷至地方大兴土木，铺成道路，修建驿站，各路人员持路引者往来畅通无阻，人口贩卖也要比前朝猖獗，人牙子以面孔稀奇者为珍，大肆诱拐买卖西境女少，到现在两百年，已经无法只凭借外貌确定来处。

这人口中牙齿全无，薛祺知邓良也没能让他开口说话。

他向前两步，站在凄惨的暗探身前，闭眼意沉灵台，将此人气息牵扯入内。

灵台内，一侧荒芜无光的破败景象，另一侧则是凭空高耸的雪原高峰。

日月并肩围绕山巅旋转，本柔和无害的光穿透原野与乱地碎石的界限，每进一寸，都会如锋利的针尖挑动薛祺的神经，留下难以言喻的痒痛。

甚至不可直视。

尖叫的白骨跪伏在薛祺脚下，他忍着被侵入的不适和燥火，仔细听从胡言乱语中甄别有用信息。

此人与往日的探子并无区别，要说为什么能让日理万机的军师亲自前来审讯，无非是因为别人实在无法从他嘴里得到些有用的东西。

待此人终于吐露全部实情，薛祺伸出掌心意欲直接拍灭，骷髅头突然抬起头，下颌张开，从中发出一道与之前截然不同的男性声音：

“小子，原来你在这里！世子最近无故头痛加剧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闻言，薛祺非但没有停手，还加重力道盖在还在说话的头骨天灵盖处，一声尖啸散开，连带着一喉咙的话语直接灰飞烟灭。

挂在架子上的探子浑身突然瘫软，亲兵上前一步用挂着一根发丝的木棍抵在他鼻下，见头发微动道：

“人还活着。”

邓良将擦手的帕子随意扔在地上，看向睁开眼的薛祺。

薛祺抱拳，一一说明暗探来处，所欲为何，是否有人接引等。

邓良安静听着，等薛祺话毕，他叹口气转身看向探子，摆袖负手示意他退下，声音漫不经心道：

“可惜了，如此汉子。”

薛祺在营帐里待了半个时辰，营地中各家已经将烈马长弓备好，裴尚士惯例不露面，只是将彩头命人摆在营前空地上，惹得各家小辈争相见识。

换上翻领窄袖的骑装，张灵婳跟在闻樱莺身侧，昨夜两人同睡一个帐篷，她今早还想拜见一下闻夫人，只是未来得及就被闻樱莺抓着手凑到人堆里看秋狩的彩头。

闻樱莺指着放在中央红绸上的短剑道：

“裴将军戎马生涯中数一数二的短兵青雄，据闻曾用它收割过至少五位宗师的人头。”

往日裴将军可没有这样大手笔过，不难猜测出这柄短剑可能受创不小，已经不值得寻寒铁修复，故而随手抛出来做个寻常秋狩的小小彩头。

可惜在场之人没有敢上前抽剑细看的人，只能聚于一丈外揣测猜想，不过到底还是一柄传奇名剑，不说实用，就是拿回家挂在墙上也是相当增光的，更不必说那些十三四岁的少年了，各个红光满面，已经在想象得到短剑后如何在伙伴面前耀武扬威。

“来吧，这是我家中带来的马，省得花那百两银子租借军中训好的烈马，和我同乘怎样，就在外围走走。”

张灵婳点头，拉着闻樱莺的手坐在她身前，远处碧书给军营的马夫长递过银子，马徒从栅栏后牵出一匹中规中矩的红马，将缰绳塞进碧书手中。

隔着一段，恰好听不见闺中私话，又能及时靠近保护的距离，碧书也放慢速度，跟在张灵婳身后行进。

远处十几个少年郎纵马放歌，马蹄踏过泛黄的枯草，腰身挺拔落拓，说笑间搭弓而射，侍卫分散警戒四周，偶尔交换位置前去捡拾射中的野兔猎物，军营的人也背弓勒马，二十人一队朝着不同的方向离开，里面有不少闻樱莺眼熟的面孔，当即一一指着告诉张灵婳，说完毫不客气道：

“可是让你长见识了吧，没有我，你这辈子都不一定能记这么多人名呢。”

张灵婳斜她一眼。

西北道尚武风，这第一日，营帐间府中人就少了几十个，都是夜猎不回的。

能感觉到外面安静许多，看来过度兴奋的人都走了，洗漱后两人并肩躺在榻上，闻樱莺说，张灵婳仔细听。

军营敲锣铛铛，军夫高声提醒时辰，又道小心走水，偶尔帐篷外巡逻士兵对接暗号，压低的声线褐鼠一样偷溜帐篷里，下一刻盔甲碰撞声出现远去，火把的影子钻进帐帘下缝隙，来回放大缩小。

闻樱莺的声音渐远，像被棉被捂住了耳朵模糊不清，张灵婳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中失去了意识。

此时，原野之上，天上明月亮堂堂，倒伏的野草被照得纤毫可见，一列骑兵无声越过枯竭的河道，朝前方一座小土丘快速靠近。

未极跟前，薛祺从背部的箭篓抽出一根，搭在弓弦之上，在寒夜里反射着幽绿光泽的箭头对准了看似平平无奇的土丘一处，而后突然离弦飞去。

风起了，呼啸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偏了耳听不清。

应是射中了。

郑世昌抬手，指挥一名铁骑上前察看，不多时，铁骑就拎着一条被射穿脑袋的狼尸归来。

郑世昌接过血淋淋的尸体，翻来覆去观察后发现只是普通的野狼，当即失望地随手将狼扔到铁骑的怀中，他正想与薛祺说些什么，却发现薛祺又望着天上看，一副毫不关心的模样，摇摇头，对铁骑道：

“你拿着吧。”

铁骑笑道，“谢大人赏赐”，便拉起缰绳转回到队伍，朝左右羡慕嫉妒的同僚目露得意地招摇后，他小心翼翼地抓住箭尾，将箭从狼头里拔出，擦掉血迹万分珍重地放进自己的箭篓之中。

往日这般时候，薛祺的布袋不说装满，也应有四分之三了，但他今日兴致缺缺，甚至不掩饰疲惫，偶尔在后方射一两箭，有时别人下马肉搏的功夫，只牵着马向远低头吃草看天去。

郑世昌等人已然习惯，他们根本猜不透薛祺的心思，偶尔揣摩错了还要被狠狠揍上一顿，现下难得一次放松的机会，不抓住未免可惜。

不远处，薛祺的掌心落在低首吃草的坐骑的鬃毛之上，眼神迷离，赫然神游多时。

灵台内，他缓步立于雪原之外，无形的阻碍后，原野之上蓦然绽放的花丛无边无际，甚至连靠近裂土的地方也有萋萋芳草。

鸟儿欢悦的鸣声穿越遥远的距离萦绕耳畔，一道莹白的流风在草原之上回旋，他将手贴在刺痛的风墙上，侧耳靠近格外生机盎然的雪山。

你带着那只小白冠鸟也来行围了吗？

他阖眼，仔细听着风中的声音。

你是妖吗？

倘若我吞噬掉你的灵魂……你是否会留在我心上吟鸣？

他张口，努力一番却只吐出无声的气息，仿佛有什么攀附在声道，堵住了满腹翩飞的灰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