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林书院中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人,待宣旨的内侍离开后,当即炸开了锅。
福奚公主要择驸马了!
琼林书院被委派了为适龄儿郎画像的任务,这下可有的忙了。
诸人聚在一起,小声嘀咕起来:
“画了这么多美人,这还是头一回给郎君们画像。”
“哪有公主这么大张旗鼓地选驸马的,这也是头一回吧?”
“真是开眼了!”
“选画像、看男人容貌做甚?大丈夫才华学问才该是最重要的!”
“福奚公主可真荒唐!”
“荒唐!”
邓执宋身处人群之中,一言未发。
齐皇后分明委派他了“琼林院行走”的闲职,然而这道旨意一下来,他却“行走”不得,被硬留下来作画像了。
听着同僚们抱怨声四起,他微微蹙起眉。
福奚公主以貌取人倒不奇怪,毕竟初见时,她看自己看得直了眼。
但是她要择婿?
她?择婿?
无法想象这刁蛮公主与人浓情蜜意的模样。
同僚中有人恭维起邓执宋来:“邓兄样貌绝伦、家世显赫,又与福奚公主年龄相仿,倒是驸马的绝佳人选。”
“可快别把邓郎君往火坑推了!谁不知福奚公主性格古怪,况且还死过一遭!”有人勾了勾手,示意诸人凑过头来,“听说她每逢月圆之夜,就会化身修罗鬼,将身边的宫女统统扒皮抽筋……”
“我也听说过!”
邓执宋想:你们是没看见,她为了那个小宫女拿刀指着我的时候。
“诸位还记得吧,她死而复生之后,抓了不少人来杀呢。”
“记得,我记得!”
“难道她此番择婿,其实是体内的恶鬼想要吸食年轻男子的精元……”
“恐怖,好恐怖!”
文人们对未知的事物,总有无限的遐想。
见他们越说越离谱,邓执宋终于听不下去,微笑着打断:“画像时间紧迫,诸位,还是快些动笔吧。”
众人闻言,忙道:“邓郎君说的是,别扯闲篇了,咱们快画吧!后日就要交去公主殿了!”
一片叫苦连天声中,他们纷纷拾了纸笔,各自归位。
朝廷征召帝城中的适龄儿郎入宫画像,却未言明是为公主选婿,因此诸少年大都一头雾水地来,又一头雾水地走。
不过有头有脸的人家,其实往宫里一打听,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琼林书院整天自诩是清流雅士之所,如今得了这个差事,铜臭味儿一股脑涌进来——不少郎君在被画前,都会给画师塞二两银子。
福奚公主就算再怎么“不是人”,也有大把郎君前仆后继地想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妄图通过一纸画像成为皇家新婿、鸡犬升天。
懂得都懂。
琼林书院门口排起长队,院内案几依次排开,画卷多得堆不下,骨碌碌散落一地。
邓执宋就这么被困在院内,对着这些歪瓜裂枣们画了一下午。
这金玉做的郎君,这辈子哪里干过这么多活计?手腕酸痛得不行,正装病想撂挑子不干了,却见下一个人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是季存惠。
季存惠见邓执宋竟在这儿充当起了画师,同样一惊:“邓兄?”
同为世家公子,他们儿时打过许多照面,但随着季家落寞,渐渐地见得少了。
后来他母亲病重,千钟粟掌柜让出店前一片空地让他摆摊卖字,也是暗中得了邓执宋的允许的。
但因为千钟粟是他的私产,并未公之于众,季存惠不知道背后有他的手笔。
论起最近一次见到季存惠,是在千钟粟前,付明宛替他出头的那回。
“竟是季兄,好久未见了。”
邓执宋总不能起身走人,只好又坐回来,暗自发誓季存惠是他今天画的最后一个人。
他们闲聊了两句,不知怎的,聊起钱基娶亲之事,季存惠惊得眼睛都圆了,才知道那小霸王娶了个男妻。
钱基羞愤得一连几个月都没出门,自然没再来找季存惠的麻烦。而季存惠忙着侍奉病母,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以为钱基改邪归正了才如此安分。
邓执宋暗想,这事儿归根结底,还是你引起来的。
不过钱基这不容事儿的脑子,估计根本记不得前因后果,只顾着记恨福奚公主了。
邓执宋看着自己笔下绘制的季存惠,想起那天付明宛抓着他开溜的事——他知道她是公主吗?
又知道此番入宫画像,选的是她的驸马吗?
想来是不知道的。
季家早已远离帝城的权势中心多年,如今与他交往的也都是些寒门学子,必然拿不到公主择婿的情报。
若季存惠被选上作驸马,季家便可以东山再起,重振门楣……
只是他大概不会愿意走这个捷径,委身于公主吧?
他连卖给钱基画作都不愿意。
邓执宋提醒道:“画像是要呈给福奚公主过目的,你若不想被选中作驸马,我可以把你画得不堪些。”
反正这两人也不般配,他顺水推舟行一桩好事,无妨的。
谁让他邓郎君心善呢?
不料一怔之后,季存惠却摇摇头:“邓兄如实画就好。”
这回轮到邓执宋怔住了。
季存惠又说:“丹青作伪,既负了笔墨,更犯天颜。天下好儿郎众多,存惠身无长物,必然入不了公主青眼,邓兄不必为此事犯险。”
他果然不知道福奚公主是谁——他可太入她的青眼了,甚至不顾暴露身份,上演了场美救英雄!
况且,改几笔画而已,若这真是什么大事,他们琼林书院早就被一锅端了。
邓执宋知道拗不过他,也就没再多嘴:“……好,那我就如实画了。”
邓执宋的画技在帝城里数一数二,寥寥几笔,季存惠的俊逸之姿便跃然纸上了。
他默默说:自求多福。
将这实心眼的郎君送走后,邓执宋拎着画去找琼林书院的掌事告假。
只见殿内金线纵横交错,各郎君的画像悬于线上,随穿堂风轻晃着,如雨幕般沙沙作响。
邓执宋选了个空处,将季存惠的画像也挂了上去。
正要走,那年迈掌事却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他:“邓小郎君留步!你的画像是否还没找人来作?”
邓执宋迟疑:“我就不必了吧?”
“那哪儿成!谁不知道邓小郎君是适龄儿郎中的翘楚?若漏下了你,上头可要怪罪的。”掌事不由分说,将他按到椅子上,“正巧这时得空,便让老朽来执笔,为邓小郎君作画吧。”
“……麻烦掌事了。”
邓执宋无奈,只好坐下,任由他勾勒起来。
这掌事是丹青大家,不过已年逾七旬,画得极慢,待他搁笔时,已快要日落时分。
邓执宋从小憩中惊醒,发现掌事已不见踪迹,只余他的画像在案几上。
见画已经完成,他捡起纸张,将其同样悬挂在金缕线上,与季存惠并列。
邓执宋凝视着自己的画像。
老掌事的笔墨的确栩栩如生,神形俱备。不过大概是年老眼花的缘故,竟没有给他腰间的玉佩上绘制花纹。
思忖片刻,他决定研墨拾笔,自己添上。
纸张在空中浮动,不甚好画,但就几笔的功夫,懒得再将它取下来、搁上去,便拽着纸将就着画吧。
然而就差最后一笔时,狂风骤然吹来,堂内纸张顷刻间纷飞如燕,他手中的笔亦不稳,一滴墨从狼毫毛尖溜出——
哒!
甩在了旁边季存惠的画像上。
季存惠额间落了个黢黑的大痦子。
“……”
哎呀,怎么会如此不巧!
这可不能怪他,这是天公不作美。
邓执宋手腕酸得不行,自然是不可能再临摹一幅的。
又一想,反正福奚公主见过季存惠,想来也不会真觉得画中人长这样吧?
算了,将错就错吧。
邓执宋一通歪理把自己说服了,因此心安理得。
.
三日后,付明宛如愿收到了众郎君的画像。
银盘将这些画像在地上依次排开,一眼望过去全是人像,付明宛走在其中,不像在选妃,更像是在阅美术联考的卷子。
只不过她看得不是画技,而是这些人的样貌。
她一指:“这个。”
银盘:“这是琼林书院的刘津。”
“这个呢?”
“这是琼林书院的王不维。”
“那边哪个?”
“琼林书院,张友。”
付明宛奇了:“这些长得好的郎君全出自琼林书院?”
那地方不是个书画院么,怎么,他们入职也卡颜?
付明宛继续在画中逛悠,但无一例外,她选中的人全出自琼林书院。
这也太夸张了,难道琼林书院名义上是清雅之所,其实是个卖弄男色的窑子?
大焉民风竟如此开放?
她眼神一瞥,脚步顿住,忽然蹲在了一幅画前。
画中人……怎么这么眼熟?
她望向银盘,银盘答:“这是季存惠,季家的郎君。钱基那日书坊为难他,还是公主出手相助……奇怪,季郎君额头上这是怎么了?”
季存惠!
那日萍水相逢,说了要跟季存惠把酒言欢的,可惜让后面一连串事情耽搁了,她竟全然忘了这事。
然而此刻的画中,他面上缀着颗硕大的黑痦。
付明宛扫过他的像,又想起琼林书院那成堆的“美男子”,瞬间了然。
那伙子人明摆着是以权谋私,将自己画得貌似潘安,却故意丑化季存惠这样浑然天成的、璞玉般的郎君!
好哇,跟她玩这招是吧?
付明宛冷笑:“咱们一会儿去琼林书院逛一遭,看看那些人是否真如画中模样。若不是,哼哼……”
敢扰乱她的择婿大计?他们完蛋了。
付明宛又问:“给季存惠画像的是谁?”
“我查查,”银盘翻开琼林书院呈上来的册子,“唔……诶?”
“怎么了?”
银盘不敢置信地核实了三遍:“是邓郎君,邓执宋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