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傅淮铮下定决心,这日周叔给他带来一个好消息,童立的兄长童越已经能下地了,周叔问他要不要去看看。
自傅淮铮找到童立到如今差不多两旬时间,傅淮铮去童立那里只那一次,后面忙着会试,会试之后又是搬家、中秋……童立兄弟的事情一直是周叔在操心。
是了,只是童立兄弟,他初次见童立时并没有询问,但已经有所猜测,后面更是从周叔那里证实了他的猜测——童绣于几月前就去世了。
“去看看也好,至少事情的来龙去脉不会有谁比当事人更清楚。”
傅淮铮没带周叔,也没带小竹妖——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些天小竹妖沉睡的时间越发频繁,但是偶尔苏醒又告知傅淮铮并无不适,甚至每次沉睡之后苏醒,还会觉得很舒服。
听他这么说,傅淮铮心中就不再担忧了。
既无不适,那说不定是好事呢?
抱着这种心思,傅淮铮心情好上许多。他骑着马到百家巷的时候,正看见童立扶着童越在门前来回走着。
“吁——”
“你们这是去哪儿?”隔了一段距离,马匹扬蹄停下,傅淮铮一个跃身从马上下来。
“傅——傅公子,我带我兄长出来走走,晒晒太阳,大夫说这样对身体好。”
傅淮铮的姓名,童立还是从周叔那里知道的,也知晓了傅淮铮与那些人无关。
“这位是?”童越脸色还苍白着,但比半月前躺在榻上差点身死的样子要好太多。他看着傅淮铮,开口询问道。
“兄长,这是我的一个朋友。”
只一句简短介绍,童立让傅淮铮稍后,自己先送了童越进去。不过一会儿,他再度出来领着傅淮铮进去,两人就坐在了院里的小木桌旁。
“房舍简陋,也没有茶水,公子见谅。”
“哪里。”傅淮铮摇了摇头,他又不是特地来喝茶的。“你的兄长好些了吗?”
童立点了点头,他站起身来,深深伏腰,“还要多谢公子的银两,大夫说我兄长再过个把月就能养好身子。只要日后小心,不会再有生命危险。”
说到这里,他又是一礼,“傅公子……傅公子今日而来定然不会是无事造访。大恩不言谢,傅公子救了我兄长的命,无论公子想让我做什么都可直言,我童立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你先起来。”傅淮铮顿了顿,“说事还早,你不想解答之前的疑问了吗?比如,我是什么人?为何要帮你们?有何目的?”
“这些问题我今日都可以回答你——但在此之前,你也需要回答我一些问题——你兄长是怎么受伤的?为何不报官?”
“傅公子——”
“如果很难回答的话,就当是我帮你们的一部分报酬。”
“不是我不愿说,实在是知道了太多,对公子而言并非好事。”童立告诫道。
“——是童绣、六皇子?”
傅淮铮嘴里缓缓吐出两个名字来,登时让童立吓了一跳,“你知道?你知道……为何还愿意帮我?”
皇子!那是多大的身份!即便是眼前的傅公子再有钱,再有背景,也决计是比不过皇子的,只是他知道,为何还愿意帮他们兄弟?难道就不怕受牵连吗?
“知道得不多,但这件事从我给你银票开始,就掺和进去了。现在你需清楚地告诉我,好让我心里也有个底。”
“好,我告诉你。”
童立沉默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点头。
正如傅淮铮前世看到的宗卷,童立的妹妹童绣乃是六皇子府上的一名宫女,因为长得好看被六皇子觊觎,于卧榻之上被……施以暴行,最后头部受到强烈撞击而死,死后尸体被扔去了乱葬岗。
童越童立兄弟几经打探才发现自己的妹妹已经死了,最后在同为宫女的童绣一个好友的口中,两兄弟找到了童绣的尸身。妹妹死得如此不明不白,童越童立岂能善罢甘休?但六皇子府上的事藏得很好,两兄弟也不知他们想找的凶手就是六皇子。
童越是三兄妹的大哥,身上秉承着兄长的责任——照顾好弟弟妹妹,为此这件事上他最自责,也最冲动,冲动去了六皇子府上,不管不顾地同管事宫女要说法,被六皇子的贴身太监瞧见,于是才有差点被活活打死这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未到伤心处。
傅淮铮看着眼前的童立从最开始的冷静,到说到妹妹时死泣不成声,再到兄长又出事时声泪俱下……良久才等到对方平复下来。
“那,你们找到凶手是谁了吗?”
童立抬眸,那一瞬间的眼神如山间的饿狼一般凶狠。
“那个宫女除了告诉我们妹妹的尸体所在,还让我们不要想着报仇,对方我们惹不起,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兄长不知道是谁,我却是有所猜测的。皇子府上最大的那个人物,还能是谁呢?”
他握着拳头,眼中满是恨意。
“如此,之后打算好怎么办了吗?”傅淮铮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如果你的猜测是对的,那你们无论用何种办法,都是报不了仇的。刑法再大,还能让一个皇子给一个宫女赔命吗?”
童立有一瞬间掐紧了手掌,随后颓丧地松了开来,语气充满无力,“你说得对,的确是,什么办法都没有。我也不敢同兄长说,他好容易才捡回一条命来,不能再受打击了。”
说完童立又看向傅淮铮,“你已知事情的始末,不害怕吗?若是哪一日六皇子想起来要斩草除根,收拾我和兄长这等贱民,可能都不需要一句话。你帮了我们,不怕受牵连吗?”
“那倒也不怕,”傅淮铮重新坐下,遥望远处天际,声音幽远,“因为如果你的猜测是对的,那我们将拥有同一个仇敌。”
“你,你说什么?!”童立很快反应过来,“你刚才都是骗我的!你早知我妹妹之事,所以才会找上我!”
“所以,你知道,凶手真的是……”
“我没办法给你证据,但你若想要这份证据也很容易,死在六皇子府的亡魂你妹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再者就算皇子府戒备森严,也总有洒扫采买的,你只有有耐心,迟早能查出端倪。”
“……我信你,所以,所以——”
童立即便是猜测,但是事情没有定论之前,他总是有那么一丝侥幸的。毕竟六皇子是真凶的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永远也报不了仇!永远!
童立抱着头,嘴上喃喃,满是绝望。
“所以,你还想报仇吗?”
傅淮铮的声音还是那般平淡,听在童立耳朵里却如响鼓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里。
“我知道了,这就是你的目的。”
童立站起身来,直直看向傅淮铮,他浑身紧绷着,像拉满的弓弦,最后砰地一声脱力。童立向傅淮铮跪了下来,“帮我!只要你能帮我,我什么事都可以做……我妹妹她才刚及笄,她还那么小……兄长从小到大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供我和妹妹长大,他死里逃生,我也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能看出来,你不是普通人……我知道你的名字,却不知道你的身份,但只要你能帮我报仇,我愿意受你驱使,做任何事!”
“你为我而来,我定然是于你有用的,不是吗?”
童立的脑子从未像此刻这般清醒。
“起来吧,我不需要你求我,在报仇这条路上,我们会是同行的伙伴。”
傅淮铮拉起童立,“你或许还不知道我的身份,我是今科举子,刚刚参加了会试,考没考上还不知道。现在你知道了?于六皇子而言,我也不过是个蝼蚁般的人物,你现在还觉得我可以帮你报仇吗?”
“——请,公子帮我!”童立未曾迟疑。
或许是他已下了必死的决心,现在傅淮铮给了他一个希望,哪怕是一个渺茫的希望,他也会为此不惜生死。
“好,既然你信我,那就等你兄长好了,一起来傅宅找我吧。如果你连我的宅邸都找不到,那也不用来了。”
话落,傅淮铮向门口走去。
“傅公子——”
“急不得的。六皇子何等人物,啧,天潢贵胄,凤子龙孙,蝼蚁想要咬死大象,自然要有足够的耐心。”
这句话说完,他消失在了门口。
童立下意识追出门,直到看着傅淮铮骑马远去的背影越来越远。
他回过头来,却是一惊,“哥?”
“方才你和那位傅公子的话我都听见了,妹妹她,妹妹她……”童越说着说着就说不出话来了,只是不停哽咽,“弟弟,我跟你一起去,到时候我跟你一起去,不能就这么算了,妹妹她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童越手扶着门框,露出的手掌瘦骨嶙峋。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涕泗横流。
“——哥!”
兄弟俩抱在一起,忍不住嚎啕大哭。
*
傅淮铮不知他走后发生的事情。
他回到傅宅,又过了两日,瞿子明提着礼物登门拜访,两人还没坐下好好聊聊,余英良也到了。
好家伙,还是一瘸一拐撑着拐杖来的。
“嘿!前几天不是承平侯府上出事了吗?承平侯给他儿子请了太医,我就让我爹也给我请了一个,果然太医就是太医!实在是厉害!”余英良许是这些时日躺在床上心宽体胖,脸上的肉更多了,看着很是富态,“我才喝了几天药,就感觉好多了,实在是在床上躺不住,就来拜访你了。”
说着,余英良准备坐下,没曾想屁股刚碰到椅子,就腾地一下跳了起来,“哎哟!不行不行,还是不行——淮铮兄,你府上这凳子不行啊,我这——”
他差点哭出来。
傅淮铮不觉好笑,示意了一下侍候的张勇,后者也忍着笑意道:“余公子稍后,小的立马去拿个坐垫来。”
“去去,快去!我等你。”
“那,余兄就这么站会儿?”
“我站会儿,站会儿。”余英良点头。
傅淮铮为他介绍了瞿子明。余英良实在是个热情的人,又有些自来熟,瞿子明也外向开朗,两人竟还有些相似,话匣子一打开,聊得都止不住了。
“对了淮铮兄,之前中秋你送来的礼物我爹特别喜欢,日日都挂在书房欣赏,我碰一下都不行。”
“余伯父本来就喜欢刘毓的画,我只是投其所好而已。”
……
一番谈天说地。
今日瞿子明和余英良二人前来都无什么大事,只是贺他乔迁而已,是以二人在府上用了午膳便离开了。傅淮铮半躺在榻上浅眠了一会儿,他醒来时,小竹妖还未醒。
近日小竹妖沉睡的时间越来越久,一日几乎只清醒一两个时辰,即便一再被告知没事,但时日久了傅淮铮还是不免心生担忧。
下午天突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傅淮铮趁着雨声在书案前练字。
都说开源节流,聚文轩那边也该写上两幅字送过去了。他思忖道。
时间在傅淮铮日复一日地练字温书中越走越快,随着会试放榜的时间将近,上京就像一团烧热的猛油,只要一点火星子,立马就能燃起来。
瞿子明还特地来告知他,赌坊开了他的盘口,说押他能成会试头名的概率是一赔五,自己买了他一百两,问傅淮铮要不要下注。
傅淮铮十分严肃地谴责了他,然后押了自己二百两。
余英良听说此事之后也想着下注来着,但是一坐下来,那个胆子瞬间就下去了。
“算了,我答应老头子不赌了,不能押不能押!”他啪地一下把银子塞进傅淮铮手里,“淮铮兄拿去吧,就当我还你的银子,千万不要给我!”
挺好,傅淮铮反手又押了自己二百两。
最后的那几日几乎是眨眼而过。
会试放榜的那一日,周叔天不亮就起了床,都没等傅淮铮,只交代了张新两句,自己换了一身富贵的新衣裳,早早赶往了贡院。
傅淮铮是和瞿子明一起去的,同行的还有两人的小厮,跟在瞿子明身后的文秋文冬,跟在傅淮铮身后的张勇张武。
这次傅淮铮并没有带着小竹妖出来。
一来它正在沉睡,二来琉璃易碎,会试放榜可想而知人流如何拥挤,实在不便。
果然,会试是下午未时开始放榜,即便傅淮铮两人午时就到了,还是被人流挤得无处下脚,最后是被临近酒楼包厢里的余英良招呼上去的。
“看,还得是我!”
余英良手里还拿着拐棍,坐在厚厚的坐垫上,脸上不无得意,“我可是上次在淮铮兄府上拜访之后,就把这位子定下来了,你们都不知道这位子有多难定……”
余英良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强调自己的英明神武。很快酒楼小二送上了一壶状元红并几盘点心。
状元红,酒如其名,色泽鲜红,味道醇厚。
“一人一杯啊一人一杯,我这辈子是别想在读书上有什么建树了,今日谨以此酒寓意,祝我二位好友旗开得胜,金榜题名!”
傅淮铮端起杯盏,“此次可还只是会试,要祝我们金榜题名,还是等之后的殿试吧。”
“都一样,都一样!”
余英良满面带笑,一时三人推杯换盏,不时从打开的窗户往下眺望,等待着贴红的官吏出来。
“咚、咚、咚——”
“会试放榜啦——————”
随着三声浩然的铜钟声响起,傅淮铮瞿子明不约而同地站到了窗前,余英良拄着自己的拐杖也慢腾腾地挪移过来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