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啊？谁？”柴幼珍垂头，目光顺着柴俊的视线向楼下看去。

两名峨冠博带书生打扮的男子正走进来。

其中一位手拿折扇，面容明朗，另一位身材高大，长身玉立，怀里还抱着一盆绿植。后者抬首的瞬间，柴幼珍看清了对方的脸。当真是一张面如冠玉的脸，鼻若悬胆，目如寒星，偏偏轮廓如刀削，冷硬凌厉，带着让人难以亲近的攻击性。

“……长得还怪好看的。”柴幼珍不假思索地指向对方，“你说得是那个？他是谁？”

“他是谁你不认识？”

“我应该认识？不可能，这个长相我若是见过……”

柴骏冷笑一声，“他啊，不就是你的前未婚夫？”

“你说谁？”柴幼珍不可置信，“那个姓傅的？”

“没错，就是那个穷酸举子……”柴骏踢了踢了脚边的凳子，而后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又撞上了，你打算怎么办？”

柴骏心胸狭窄，在傅淮铮那里受挫多次，自然心怀记恨，只是近期一直被柴通勒令不许惹事，加上上次擅自派人去教训傅淮铮的事也怕让柴通发现，才一直忍着风平浪静。

不过此时碰上，他心中恶意难以按捺。

“你怎么不说话……”柴骏迟迟没等到柴幼珍开口，不由得看向了她，“你不会见他长得俊美，后悔了吧？”

那倒没有。

柴幼珍只是心情复杂，她之前从未见过傅淮铮，一直觉得他在小地方寄人篱下长大，就算少年中举，也肯定是那种清瘦文弱，畏畏缩缩，满身掩不住穷酸气的形象。再加上身份阶层上的不对等，所以她从一知道这份婚约开始就十分厌恶。

可现在看到本人，实在差距巨大。

而且她是见过六皇子的，六皇子他……

柴幼珍突然就不高兴了起来，抢过柴骏手中的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口饮下。

连喝了两三杯，她才瞪了柴骏一眼，警告道：“今天的文会是齐修贤办的，六皇子很可能到，你要是惹出事来引得六皇子厌恶，搅了我的事你想想如何跟阿爹交代。”

说完她又向楼下望了一眼，却没看见方才的人影，言语中的怒意越发明显：“还有，以后不要再在我面前提未婚夫三个字，我从来都没有过，以后就是有也只会是六皇子，懂了没有？”

“懂了懂了，二姐姐。”柴骏应得敷衍，完了小声道：“要我说，还是阿爹太心软了，就应该早点把他解决掉。只有死人才能彻底闭嘴。”

“阿爹是不想多事……但我觉得你说得对。”

任何隐患留着都是祸端。

柴幼珍已经恢复了正常，一张脸和六皇子的身份尊容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况且如今的六皇子妃不过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日后她若是为六皇子诞下子嗣，皇子府还不是由她掌控，若是将来六皇子有幸……

柴幼珍对自己的将来寄予厚望，更是不容许任何人打破它。

哪怕是自己也不行。

末了她又提醒弟弟，“不过你今天不许惹事，我好容易等到这个机会来见六皇子……”

“知道了……”

两姐弟在二楼饮酒，等着想要“偶遇”的人。

一楼傅淮铮却抱着小竹妖走到了角落。

聚文轩的正堂布置周全，桌椅错落，红木梁柱和墙壁边沿都立着案几，摆放着各类草木盆栽，带着青葱的绿意，很是雅致。

看着傅淮铮将自己怀里的小盆栽也放在了一个最高的案几上，瞿子明拢着手围着他走了两圈，“你这是什么时候有的怪癖，怎么来文会都带着它？”

“房中寂寞，带他出来见见热闹。”傅淮铮一把拉开瞿子明，“别挡着他看我的视线。”

“你你你，傅淮铮，见……见……算了，反正你就是忘友。”

傅淮铮不理他，瞿子明还想说话，却被热情过来交友的几个举子打断。傅淮铮也柔和了脸色，端得一副如玉君子模样与人侃侃而谈。

即使不喜欢，但只要他想，这种伪装实在轻易。

许是有一张好脸的加持，不多一会儿傅淮铮这儿就三三两两地围满了人。

谈诗谈词谈画谈策论，一时其乐融融。

齐修贤到的时候眼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他旁边还有一身着华服的壮硕男子，头戴玉冠，腰间坠着蛟龙佩，一身贵气。

齐修贤没等注意到他的人开口，已经侧立一旁，作恭请状，“姐夫先请。”

姐夫？能让齐公子这么恭敬的姐夫还能是谁?

是六皇子啊！

文会的场面如同一滴水入了油锅，瞬间沸腾起来。

当朝六皇子粱继，生母乃是荣宠不衰的贵妃朱氏，朱家显赫，虽涉猎兵权，却深受隆安帝信任，有此外家，便是六皇子本人于诸皇子中略显平庸，也不妨碍他是夺嫡中的热门选手。

更何况隆安帝这两年痴迷丹药长生，疏于政务，臣子们的心就愈发不定了。

“诸位，在下齐修贤，家父齐文正，在座的都是各地举子中的佼佼者，今日诚邀各位来此，也是想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更有‘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大家齐聚一堂，切磋讨论互补长短，若是于学业上有所进益，那更是再好不过。”

齐修贤人如其名，是个文雅男子，他一开口便引得众人热情回应。

“至于我身边这位，今日乃兴之所至，与我一同前来，大家不必拘礼，我就不多做介绍了。”

确实不用多做介绍。

齐修贤口口声声喊姐夫，对方又系着蛟龙佩，除了六皇子还能是谁？

傅淮铮和瞿子明站在人群的外围，看着大家陆续上前给粱继见礼，粱继也态度和煦点头，轻易收获了在场诸人的好感。

“我们不上去？”瞿子明抬手撞了撞傅淮铮的胳膊。

“何必急于一时。”

粱继，真是好久不见啊。

傅淮铮看了一眼六皇子，想到的却是对方前世于勤政殿前谋反，最后被一箭穿心的画面。

人群渐渐散开，想要得到六皇子的赏识，不急于这一时，太过殷勤只会惹人厌恶。正如齐修贤所说，被邀请来参加文会的都是各地举子中的佼佼者，还没经历过官场毒打，自然都有心中傲气。

傅淮铮和瞿子明不紧不慢地上前。

此时二楼听见声音的姐弟二人已经看了很久，见此不由紧张起来。柴幼珍掐了一把柴骏，后者接到示意腾腾跑了下去。

“草民傅淮铮/瞿子明见过……”

“姐夫！”

他们的声音被一句响亮的叫喊打断，傅淮铮注意到，齐修贤看见来人脸色很是难看了一瞬。

也是，六皇子和承平侯府意在联姻，就是瞒着谁也不可能瞒过齐家的。

如此场合，还是自己的主场……难怪齐修贤脸色难看。

六皇子也面色僵硬，只不过又很快恢复过来，看向柴骏，“原来是柴家弟弟，你怎在此？”

柴骏也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他呐呐不言，抬首望了一眼楼上，粱继瞬间明了，想到承平侯府上那朵带刺的娇艳玫瑰，脸色还是好看了起来，为齐修贤和柴骏做了介绍。

于是傅淮铮和瞿子明便一下遭了冷落。两人也不介意，识趣地走开。

柴骏见此总算放心。

琴棋书画诗酒茶，文会上了酒之后，气氛一下热闹起来，虽然众人都有克制自己不能贪杯，但好酒上头，之前的拘谨矜持很快消失得七七八八，能弹琴泼墨吟诗，也能为一个学术疑难吵得脸红脖子粗……如此场景，当真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就连傅淮铮也有些被感染到，他和瞿子明对饮了一杯，又倒了一杯面向远处的富贵竹遥遥示意。

“我看啊，你是真把它当儿子养了。”

瞿子明调侃，他这几日间都来找傅淮铮，自然清楚对方照顾那小盆栽的细致，日日放在身侧不说，给它念书，有时候还陪对方说话，他初次见到都差点以为淮铮兄脑子坏了。

那只是一株植物啊，谁懂？

“那小盆栽莫不是上辈子救过你的命？”

“可能确实如此。”

岂止，是救过他的命呢？

酒过三巡，很快齐修贤就提出以文会友，不拘泥于诗词策论，很快赢得众人响应。

这正中粱继的下怀。

因为这场文会本就是齐修贤在他的示意下主张办的。

一来是为了和齐家联络感情，缓解一下自己将和承平侯府联姻的隔阂。

二，则是看看今朝举子中有什么出类拔萃的人物，提前交好，在文人当中刷一下好名声。毕竟他外家涉猎兵事，却不受文臣待见，他自己于文章上也是平平，自然要想法子迂回挽救，娶齐家之女便是其中一项，只是齐文正到底退下来了，有些事现在也说不上话了。

至于这第三嘛，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前些时日下头的人送上来一幅字画，虽然看着不错，但他也只作寻常，没想到几日前父皇到他府上用膳，无意间看到这幅画满口赞誉，犹爱画上的字体，临了还把画带走了。

后面遣人询问之后，才知道那幅画是在聚文轩所购——讨得父皇欢心的机会岂能错过？他准备文会一结束，立即向聚文轩询问字画作者，那位淮青山人。

“你还真是……你就画这个？”

相邻的两个方桌前，瞿子明凑过了看了一眼傅淮铮的落笔，待到画半成型，才发现他要画的是什么。

“今日本就是为了放松心情而来，随心即可。”

齐家对粱继的不满原来现在就已有迹可循，日后或许可以从齐家着手。

傅淮铮脑子里的想法一闪而过，随即用心作画。

小竹妖本来就看看这里，看看那里，心定不下来，但它见傅淮铮时不时看它，瞬间舒展着枝叶，周身的绿意都似更鲜艳了。

文会上只有柴骏一人无所事事。

他虽已十五六岁，按理来说这个年纪也该通读诗书，但他天性愚钝，于诗书一道上着实不开窍，久而久之便是柴通都放弃了，于是他直到这般年纪也依旧不学无术，胸无点墨。

这也是柴通汲汲营营想要攀上六皇子的原因。

儿子靠不住，只能靠女儿了。他看好六皇子上位，又兼六皇子正妃无子，若是将来自己的外孙能够继承帝位，侯府岂不是能再荣耀百年？

柴通是个赌徒，十三年前他作了一次小赌，收益巨大，而现在他准备作一次大赌，且愿为赢付出一切代价。

到底是侯府的延续，自己的独子，柴通的意思自然跟柴骏透露过，是以他也常捧着柴幼珍这个姐姐。

六皇子粱继在大家沉思动笔的时候，和齐修贤打了一声招呼便上了二楼。粱继走后，齐修贤冷淡扫了柴骏一眼，撇下他走到了另一边。

柴骏到底是少年人，这一眼让他着实屈辱，却又不敢发泄出来，见人走远，他狠狠踢了一下桌角，小声骂了一句：“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