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后的现在。
向和十五年,入夏。
几位值班轮空的侍卫在大榕树下消停。石梯冰凉,他们错落有致,盘坐在石阶上,三三两两,说着话:
“带水了吗?俺好渴啦~啦~啦,风来得更猛烈些吧,要热死了——热死了——”
“小鱼!”小米皱眉,捂耳,吼道,“别嚷嚷了,求求了,都要比蝉叫还烦人了。”
“那你带水了吗?”小鱼闪着明亮的大眼睛向小米讨。
小米抠抠搜搜地从冰柜里刮下一块冰,往小鱼的嘴投去。
含到冰决的小鱼,真像如鱼得水般精神抖擞,举双手给小米点赞:
“你们跟着皇上的就是好。”
“不好说。”
“不过,九王爷也是不错啦。”
小鱼又躺在石阶上休息:
“嘿嘿,你知道吗?”
咔嚓,沙沙沙——,小鱼咬碎冰块,小米被刺耳的声响搅得一激灵,反手就要给小鱼一巴掌。
只可惜,被躺着的人儿直接接住,拉伸手,拽得小米近身对上此人装睡的眼。
“王爷近些年,每到夏季都会唤筠竹琴师——也就是前年琼林宴上一曲成名的宫廷乐师,夜夜相伴,还不让人守着。”
小米扯回手,气极了:
“羡慕呀,我烦热得也睡不着,好想有人为我唱摇篮曲哄睡!”
“笨蛋!”
“我是说——王爷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丧期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都不曾娶妻,还以为油米不进呢,原来是有龙阳之好。”
小米翻了个白眼:“水水,你管管鱼儿,净想些杂七杂八的。”
“哼哼。”
一旁的水水翻个面接着闭目养神:
“你真该得空见见王爷,若是见过,怕你也会想那事了。”
“不然,真是暴殄天物,白瞎长了个美的胚子。”
“……,那琴师好看,还是王爷好看?”
小鱼与水水都猛坐起,合声:
“王爷岂是他风尘卖艺人能比的!”
“……”
“你俩咋了?说王爷是一艺人能肖想的是你们,现在我拿来比比,你们都不乐意?”
“哈哈哈哈,鱼儿,你不要再跟小米认真地开玩笑了。”水水捧腹大笑。
“真讨厌!”小米抱紧冰柜偏向另一边坐着。
飒——飒,树叶剧烈摇晃,并没有风,一个身影从树上跳下,散落一地阳光形成的星星。
“吵什么呢?”
“哥。”小米兴奋地叫着。
“别给我嬉皮笑脸,说了不准叫哥!”
“言大人,我们在说摄政王的‘艳史’呢。”水水答道。
“摄政王?主子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大人刚入宫,有所不知,那王爷从不管这些闲言碎语……,性情也是极好的!就是不爱笑——”小鱼补充道。
“你是不知道,王爷一笑,心地都明亮了。”
突然想起什么,发起呆来。
“那也不行!”
“好嘞!弟兄们记住了。”小鱼卖他个面子。
“谁是你兄弟?”
“嗯,好,小的谨记!”小鱼勉强笑笑,看在小米给的冰的份上,小爷心情好!
言大人径直离开,去东宫。
小米揣了冰柜紧跟其上:“再见。”
“嗯嗯,好好当差。”三人挥别。
时间也差不多了,水水和小鱼也往清心宫去。
“水水,你跟着他一块来的,他脾气这么大吗?”路上,小鱼问道。
“没事,他就是当下臭脸,过后便不放心上。”
“嗯——,也就是,”水水耐人寻味地说,“你不要在他面前喝酒。不要和他称兄道弟套近乎。不要对他笑——”
“我刚对他笑了。”鱼儿惊呼。
“就你那假笑,膈应不着人。”若不是假笑,才遭他的心呢!
“没事,放心跟着他!他——言雨生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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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雨生回京城,入宫成为了皇上的亲卫,没想到“前太傅”一词在这皇宫成了禁忌,“摄政王”却是哪哪都听得到。
他们说先帝走后,这位王爷伤心过度,长跪祠堂,寒气侵体,又每晚噩梦缠身,高烧不断,就此大病了一场,醒来后像变了一个人,不问过往,不念将来,只是常常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要坐在这庙堂之上。
好多人想废了这个王爷,偏巧此人除了记忆差点,政事上没有半点差错。记性差啊,这点好,该是多白多好用的棋子。
然而,谁是谁的棋子,谁都说不清。忽悠了半天,要是忽悠不过这位王爷便是扯了闲话;本是忽悠,忽悠忽悠得连自己都信了,顿失意趣,拿得好处憋屈得很,但在见到王爷的那一刻又全化成了心甘情愿。
满朝文武,不经自叹一声:
“色令智昏。”
瞧,这摄政王多重情又滥情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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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心殿。
室外,野生大橘猫找了风口,躺在一簇簇三叶草丛里贪睡,上还有高大茂盛的成排枫树为它遮阳,绿阴沉沉。此刻,怕是世间最幸福的猫了。
虽说是野生,但是每天宝莱公公都会精心照料它——特别注意要清理毛发,剪剪指甲。因为能看出王爷很喜欢这只橘黄色的胖猫,常常要在傍晚跟它玩一会。
室内,门窗紧闭,离床远远地放着冰盆。床上之人穿着严实,长袖长裤里衣睡袍,盖着薄被,微微出汗也不肯掀了被子解热。
“王爷?”
“嗯,知道了。”
元心其实没睡着,但是这样每天假睡睡,到点让宝莱叫他起床洗浴一番再看奏折,如此反复会让他好受一点。若是有变故,他会很烦。
今日泡在温泉里,竟有些困了,帮着梳头的小太监也不敢用力梳顺,梳了一遍又一遍,遇到打结的地方就越过重头梳,生怕扰了王爷睡意。
就在元心无意识睡着了要往下滑进水池的瞬间,小太监惊恐之余,吴明捞起元心。
元心忽地被拉扯上来,一时没站稳踩了吴明好几脚,抬手擦擦差点入口的泡澡水,慢慢睁开眼睛,冷眼看了看眼前的人道了声谢,便挣脱此人怀抱往池岸上去。
一低头没看着台阶,倒先看着一团麻乱,还挺别致,顺的地方特别顺,打结的地方结得特别死的头发,笑了,重新回到池子,温声对小太监说:“你只管梳是了,不碍事。”
“是。”小太监看着王爷又闭上眼,一时不知刚才的话算不算数,看着王爷温润的脸,又想起刚才的笑,放心了下来,不紧不慢地解着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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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心坐在梳妆台,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后面有人帮着擦着头发,他合了合唇,说着:“不用擦太干,今天就这样吧。”
“是。”小太监下去,吴明就拿着药膏上来,为他的手腕上药。
元心看着慢慢结痂愈合的伤口,沈思。吴明抬头的瞬间,他偏过头,看向镜子:“你说今天,适合什么颜色的发带?”
镜中人莞尔,他也一时入了迷,本想以笑躲过吴明的关怀,却看见自己,不,镜中人,好灿烂的一个人。语落,抚平嘴角照出来的人儿才是自己。
徐徐微风,在未时的阳光下,拂上来就着发上的水渍逗留。如果可以为灵魂称重,他想要此刻的轻度,没有负重。
吴明为他的手腕缠上白丝带后,挑了淡青色的发带帮他搭绑在半干的头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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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心一进殿门,就看见比他还操心国事的太傅坐在那看书。
“本王不过是迟了一会儿,爱卿用得着这么勤功办政吗?”
元心笑笑。
太傅抬头,也笑笑:“您是迟了一会儿,可臣迟到了六年才来到公子身边。”
我多希望你能迟上一辈子。
“老爷希望我十五岁就能来帮公子的,可我太笨了,十九才考上状元,二十一岁才见到你。”
你怎么这么听他的话,根本没必要来见我。
“平日里教导皇上就够累了,还要跑来帮我,你怎么这么——”
“嗯?什么?”郝眠竹刚刚在想折子上说的减人,一时走神。
“这么——”元心揶揄,“没个好歹?”
郝眠竹不再是那个一说就脸红跳脚的小娃娃了。
他淡笑淡然地回过头,继续分奏折,他还是将上请边境减人的折子压了下来,对于这类无关紧要的小事,提笔模仿公子簪花小楷的笔迹批了“已阅”。
元心过去,席地坐在眠竹身边,靠在他后背上。这回元心不需要再控力,防止一不小心压倒了眠竹。
风吹得元心的头发一丝一丝缠向郝眠竹的脖颈,半干的头发正好,不冷不热,带来蜜糖般的甜味。
背后传来元心均匀的呼吸声。
郝眠竹轻放笔,挪开砚墨,将书收在一旁。自己趴伏在冷硬的桌子上,放低姿态想让元心睡得稳些,也想就这样,浸溺在这张日落晚霞般令人陶醉的发网里,一辈子也不想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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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热的黄昏,红墙石道,热浪盈盈。
“陛下——”宝莱在门口轻声叫住皇上的轿辇,行礼,“回陛下,王爷这会在休息。”
皇上看看天,亮得很。
“吴公公,朕好久没来同皇叔用晚膳了,你何必用这借口来堵朕。”
皇上坐在轿上,抓紧椅子扶手,皱眉:“是皇叔不愿见朕吗?”
“瞧奴才这张笨嘴,”吴公公动手自打嘴角,“奴才是瞧着王爷这几夜难眠,现下好不容易睡着了,想着皇上能轻些就好了。”
“知道了。”皇上下轿辇,走了进去。
沿途石子路,霞光挡道。
晚风吹得枫树叶招手,沙沙作响。
皇上步入殿门,踩在暖黄余晖所铺匀的不规则扇形地块上,看着靠窗的落地木桌旁,元心散坐依偎在他人身上。
黄昏的柔光从窗口偷渡进来,斜漾在元心身上,勾勒出面部柔和清美的轮廓。
起风了,淡青色发带藏匿在乌黑瀑发里,若隐若现,吹起他的竹青色纱衣,婉约可现白嫩纤细的臂腕,以及手腕处……
多年苍白的面色终是见了些血色。
此刻,岁月静好。
若真如此,朕也不会气愤!
皇上向前一步,想要破坏这份他与别人在一起的静谧,一道影子闪过,有人向前了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