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灵音没有经历过叛逆期。
他从小就是个听话的乖孩子,奶奶说一句去练琴,他立刻就会小跑着赶到琴房,在没有人来喊他休息之前,琴声绝不会停下。
因为这个孩子养得太顺心,家里人偶尔也会发挥想象力,编造解灵音十几岁时顶撞长辈翘课逃学离家出走的青春期故事,最后因为内容与现实相差太多而一笑了之。
结果解灵音直到二十岁,依旧乖顺到让所有同龄人的父母羡慕,就像他十五岁、十岁、五岁时一样。
——当然这只是表象。家庭限定款解灵音,仅向特定人群供应。
大人除了家长会或开放日等活动之外不会进到学校里面,所以从没见过解灵音躲在后排睡觉的样子,更不知道他把自己抽屉里的情书转赠给前桌的事迹(他事后跟两个人都道歉了)。
解灵音开始玩架子鼓正是在初中时期,所以大概也不能说他完全没有叛逆过。
或许是因为人生道路太过确定,解灵音对未曾尝试过的事、超出预期的事都抱有一种特殊的热情,哪怕是坏事他也有良好的接受度。当初水喻提议让他住进自己家时他马上答应,就是因为这种体验对他来说很新奇。
仔细想来,张阿姨劝说他去相亲的时候,他大概也有类似的想法,所以才没有抗争到底。
出于同样的原因,解灵音同意了盛霓的提议,假作相亲成功。他当时真的只是觉得这个计划有趣,尚不知晓开头就会刺激到这种程度。
“他说的。”金容指着薛溪园。
“姐你自己说的。”薛溪园无辜地看着水喻。
水喻瘫倒在沙发上,陷入一种自我怀疑中:“什么……原来在外人眼里我跟盛霓是差不多的家伙吗……”
“不,你不是。”解灵音冷酷地点明,“在外人眼里只有你比较差劲。”
水喻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但你是我们最好的水喻姐。”解灵音面不改色地补充。
水喻勉强放过他,兀自念念叨叨。
解灵音确认没有危险,转回来看自己的手机。六秒钟的语音通话就是最后一条消息,张阿姨没多问什么,但这就更让人心里没底了。
往好处想,说不定金容的声音并没有顺利传过去,比如他说话的时间恰好卡在接听前,或者环境音太嘈杂盖过了他,要么还有可能张阿姨耳背……
那她挂电话是什么意思?
解灵音向薛溪园求救:“旋儿,在你看来张阿姨有好说话到能把这事跟她解释清楚吗?”
薛溪园思来想去:“这还真不一定,毕竟你确实无缘无故地住在姐家里……”
他难得一副为难的表情,忍不住去晃金容:“你到底为什么偏偏挑了个那么好的时机提问啊?”
金容坚毅地小声说:“脚踏两只船不道德。”
他的精神值得嘉奖,但问题是这两只船一只是假的,另一只是压根没有的。
三人齐声叹气,只有金容贯彻了自己的信念而毫不动摇。
解灵音退到首页,点开盛霓的对话框,在水喻看不到的地方打字:“好像出了点问题……”
盛霓仍然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中。
这并非是因为与解灵音突如其来的协议。尽管这个决定看起来像是他一时冲动,但他其实是蓄谋已久。盛霓曾经多次思考过这一整个计划,反复推敲细节,尤其是在做完被相亲耽误搁置的工作之后失眠的夜晚……
难不成他真是一时冲动?
但是还真有人接住了他的一时冲动。解灵音答应得太过迅速,别说发出质疑泼冷水,连个减速带都没有,事态也就一路疾驰直达了终点。
盛霓茫然地吃完晚饭,茫然地跟解灵音道别,茫然地给张阿姨打电话背诵提前准备好的台词,大脑后知后觉地彻底反应过来。
他的异想天开以一种普通的方式实现了。
盛霓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幸运,恰好碰上一个完美的合作对象,以至于十四岁时褪却的那种“世界主角错觉”短暂回归了五秒钟。
他的噩梦结束了!从此以后——起码在与解灵音合作期间,都不会再有乱七八糟的相亲,他不必挤出时间去见各种奇形怪状的人,他的生活将自此恢复平静祥和——
电话在响。
盛霓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亮堂堂的“张(居委会)”字样。
电话为什么在响?
……这是盛霓回归茫然状态的开端。
张阿姨张口就对他进行了一番夸赞,并持续输出了五分钟不重样的溢美之词。
盛霓警惕于她套近乎的开场白,但好话说到第五分钟,他心里就只剩疑问了。顶头上司给他派活的时候都不至于铺垫到这种地步。
“张阿姨,”盛霓不得不出声打断她,“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哎呀,没什么事。能有什么事?我就是觉得小盛你,哎呀,真是,怎么这么优秀呢?”张阿姨口气颇为欣赏,“你说说你这么好的条件,想找什么样的没有?其实吧,你也不必现在就定下,阿姨这也还有别的人选……”
盛霓微微蹙眉。上一次通话也就是十分钟以前,张阿姨听说他“相中”解灵音时还欢天喜地的,短短十分钟过去态度就一百八十度转变了。
可见确实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太明白。”盛霓使出装傻大法,“解灵音哪里不好吗?您之前还说我们门当户对呢。”
张阿姨又开始“哎唷哎唷”叫唤:“小解当然挺好的,肯定是你喜欢最重要。不过哦,阿姨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把情况跟你讲一声:小解现在跟……跟他朋友住在一块,房子也是他朋友的,是这么回事。”
盛霓能听出这话充满暗示,故作单纯道:“所以他是租了别人的房子?”
“具体的阿姨不大清楚,”张阿姨也是装糊涂的一把好手,“不过小解那个朋友吧,好巧不巧,也是Alpha,也还单着呢。”
盛霓已经确定张阿姨描述的人是水喻了。虽然不清楚刚才的十分钟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能让张阿姨产生如此怀疑的人,必定是水喻无疑。
盛霓主观忽略掉这一推论过程中的逻辑错误,敷衍地跟张阿姨道别:“好的我会好好考虑的,挺晚了张阿姨早点休息。”
商量计划的时候解灵音满口答应,大概率不会这么快就变卦,中间多半出现了意外状况。盛霓挂断电话,打算发消息问问解灵音,先看到了他的留言。
“情况有点复杂。方便的话可以见面说吗?”
盛霓默默把刚打开的电脑关机。看样子今天他想加班也加不成了。
解灵音似乎不太方便出门,发给盛霓的地址是小区14栋后院,并反复强调不要走前门。盛霓有种跟他里应外合准备行窃的错觉。
走到水喻家的院墙外,盛霓看见院门的缝隙间伸出一只热情摇晃的手。解灵音跟他打完招呼,又马上打手势让他不要出声。
这下盛霓感觉自己是来偷人的了。
他有点不自在地停在院门口。不等他开口问,解灵音就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小声解释:“抱歉,屋里的气氛现在不太适合让你进来坐。其实是这样……”
解灵音实在没有自信能在线上把整件事讲清楚,并且也不想留下这种赛博案底一样的东西,无奈之下把盛霓叫了过来。
他用尽量简短且容易接受的方式描述了不久前的情况,将其总结为朋友打闹与一些巧合共同造成的误会。
“……张阿姨目前可能以为我和水喻有某种不正当关系。”解灵音麻木地平铺直叙,“比方说包养。”
他抬眼看着盛霓,充满歉意地推卸责任。
盛霓沉默地听完事情经过,第一反应只有一句感叹。
好热闹啊。
盛霓怎么说也混迹法律界多年,什么样的奇葩事没见过?论荒诞程度,这点小小的误会根本排不上号。
按照正常流程,他会把个人的主观评价全藏在职业微笑之后,给出合理的判断和解决方案,后附收费标准——前提是他面对的是当事人。
但是这回盛霓本人也算是当事人之一。就像陷入流沙的人难以自行挣脱,他有种无处施力的虚弱感。
“所以,”盛霓貌似胸有成竹地开口,“我可以问一下你为什么住在这里吗?”
解灵音实话实说:“之前我没有地方住,差点要去收容所来着,碰巧认识了水喻。我在她店里打工,她包我食宿。”
“那么你们只是正常的雇佣和租赁关系。直接去跟张阿姨说清楚怎么样?”
“其实我也想过。”解灵音摸摸鼻尖,“这件事归根结底也没那么乱,解释起来不算很难。问题是张阿姨第一反应是挂电话,而且半句话都没问我……”
盛霓明白他的意思。引起误会的导火索不是关键,关键是张阿姨立刻就信了。就算这次的事能说清楚,张阿姨依旧会留着这颗怀疑的种子。
怎么想都是因为水喻信用太差了吧……
“估计是因为水喻姐信用太差了吧。”解灵音用更小的声音嘟囔。
盛霓跟解灵音对上眼。
解灵音抓着院门的栏杆,小心翼翼地问:“那咱们的‘故事’怎么办?还有弥补的空间吗?”
他看起来是真心在忧虑后续合作,不过这种忧虑更像是看到游戏角色的血条快要掉光了。
盛霓……他自己不太愿意承认,但他确实碰巧预想过一个方案,现在刚好能用得上。
“既然张阿姨的怀疑是源于你住在水喻家里……”盛霓犹豫地开口,“有一个简单方法可以解决。”
他停顿下来,迟疑地看看解灵音。解灵音眨了一下眼,回头往屋内的方向瞅了瞅,又转回来看着盛霓,眼神中逐渐浮现出了悟。
盛霓不由得生出些许罪恶感,挪开视线。
……他怎么真变成来偷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