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十点左右醒了过来，在护工的帮助下慢悠悠吃着病号餐。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汤碗，外婆颤颤巍巍地舀起一勺汤，手上数不清的苍老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大地。
看见这一幕，宋伊恩难过地垂下了眼眸，愧疚、悲伤、不安在心中翻涌。
俞景坤没有直接离开，他陪外婆有说有笑地重复着相同的对话、不存在的旧事，而宋伊恩只负责在他身旁附和捧哏。
正午时分，李洛严睡醒了。宋伊恩收到他发来的信息，才如梦初醒地瞥了身旁的俞景坤一眼——
完了。这怎么和Luke说啊……
宋伊恩简直觉得两眼一黑。
俞景坤为了外婆的事从凌晨忙到现在，他总不能等人家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之后就无情送客吧……
宋伊恩再次环顾四周，又想起了住院费的事儿。
住院费可以还，但这忙前忙后了一晚上的人情怎么用钱还呢？
宋伊恩不自觉皱了皱眉。
说起来，借了俞景坤的钱至今，他除了说谢谢，就没有做过什么其他的。
那笔巨款放在银行卡里，每天的利息都有不少，这账根本就算不清楚。
在香港时，宋伊恩只急着和俞景坤划清界限，完全没有思考自己受人如此大的恩惠，该要怎么回谢。
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俞景坤已经不再联系他了。他们之间除了转账和还款就没有多余的联系。
曾经在网上刷到庄彬语的几个瞬间，宋伊恩甚至在想，或许是俞景坤觉得他这样的行为很没教养……所以，也就喜欢不起来了吧。
他们会不会在约会的时候讨论起这件事呢？庄彬语会不会附和着说，像这样的人不值得留恋和帮助呢……
每每想到这里，宋伊恩又觉得自己应该要做些什么。
俞景坤曾说这是他应该给的补偿，好几次，宋伊恩也想尝试这么说服自己……
可每当这时，他就会回想起曾经拍摄Marni Rossi的经历。
随后，记忆如同子弹冲破玻璃，所有碎片都在同时飞溅而来。
宋伊恩想起了他与NotVictims的年度合作，那是俞景坤姐姐的女朋友的品牌，他两次被雪藏，都是由NotVictims作为开头，重新启动了事业正轨。
六年前他时常飞往东京拍摄。因为他接到的第一个日系品牌来自俞景坤留学时的同学，后来那份履历就成为了他打开日本市场的跳板。
补偿。
要论补偿，这些恩惠或许就已经足够了。
他又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更多呢？
想到这里，宋伊恩身处医院的住院套房，只觉得难以呼吸。他身边坐着俞景坤、面前躺着外婆、低头又是李洛严发来的信息——真是四面楚歌。
宋伊恩紧紧握着手机，低垂着脑袋，死死咬住了嘴唇。
这时，俞景坤不动声色地瞥了宋伊恩一眼。
宋伊恩似乎是注意到了俞景坤的目光，他下意识关掉手机屏幕，抬起了眼眸。
只见俞景坤冲他微微一笑，很快又转头看向外婆。
宋伊恩没由来地感到心虚，他调低屏幕亮度，才和李洛严简短地描述了这一上午发生的状况。
做完这一切，宋伊恩又跟没事人似地抬头和外婆说了几句话，心中却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
可是李洛严却再也没有回复消息，直到天色都逐渐黑了下去。
宋伊恩数不清这一下午的时间，自己看了多少遍和李洛严的对话框。
回到家时已是夜晚，宋伊恩兜兜转转了一圈也没看见李洛严的身影，悬着的心总算是彻底坠入了谷底。
他终于忍不住给李洛严打去了电话，没过一会儿，电话接通了——
“……喂？”宋伊恩小心翼翼地开口，“Luke？”
电话那头沉寂了良久，才传来李洛严低哑的声音：“嗯？”
“你不在我家啊……你回自己家了吗？”宋伊恩抓紧了手机，小声道：“你……今天还过来吗？”
“怎么？”李洛严的语调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宋伊恩深吸一口气，“你生气了吗？”
没有回答。
“我也不知道……唉，我……”宋伊恩欲言又止道，“不知道为什么手机没响，可能我按到静音了，我也不知道他填了紧急联系人电话……”
没有回答。
宋伊恩不禁有些焦灼，他放软声调说：“老公……你生气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闷叹。
“你在哪里啊……”宋伊恩又问。
“在家。”李洛严终于开口。
“那你不过来了吗？”
“嗯。”
宋伊恩握着手机踌躇了几秒，轻道：“老公我想你了……”
他见李洛严还是没有反应，又问：“那我可以去找你吗？”
李洛严这才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电话挂断后，宋伊恩无力地瘫倒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喘息了许久，才爬起来重新冲出了家门。
抵达李洛严家时，宋伊恩悄悄推开门，并未在客厅里瞧见一丝人影儿。
他绕过餐厅，又去卧室里瞧了瞧，最后还是听见了细碎的琴声，才打开了一扇紧闭的小门——
乐声顿时明朗了。
昏暗的隔音工作室里，一盏孤零零的射灯下，李洛严坐在调音台旁拨弄着贝斯，只露出高大却落寞的背影。
宋伊恩没敢打扰他，只是悄步走到他身边，探出脑袋冲李洛严笑了笑。
李洛严短暂地抬眸，而后又将专注力放回了贝斯上。
琴声却越来越燥动了，没过一会儿，李洛严提着贝斯站了起来。
录音室里安静得可怕，宋伊恩望着李洛严冷漠的侧脸，一时间竟觉得有些紧张。
他原本想好了一些安慰李洛严的话，此时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想了一些事。”李洛严将贝斯安置在琴架上，面无表情地回眸，“我们好好谈谈吧。”
宋伊恩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你说。”
“去客厅说。”李洛严径直走向门口。
宋伊恩立刻跟上了他。
在来的路上，宋伊恩本想一进门就抱住李洛严，他可以再好好解释一遍今天发生的事，多说一点李洛严爱听的话……避免李洛严又像半年前那样大发雷霆。
可李洛严却表现出了他从未见过的冷静，这让宋伊恩感到陌生又害怕。
宋伊恩贴着李洛严，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李洛严的手近在咫尺，宋伊恩用目光细细描绘着那只修长白皙的、青筋微起的大手，犹豫着是否要去牵他……
下一秒，李洛严冷声开口了：“我问你，你想和我好好谈吗？”
宋伊恩诧异地抬起脸蛋。
只见李洛严的绿眸冰寒不已，眼眶微微发红，像是哭后留下的痕迹。
“你不愿意见我爸妈，不愿意和我一起住，也不愿意我替你还钱，你也没有能力和你前任彻底断了。”李洛严凝望着宋伊恩，语气没有一丝起伏，“那我到底算什么？你的炮友？”
宋伊恩的心跳骤停了片刻，颤抖道：“怎么可能啊……”
说着他伸手去触碰李洛严的手，而李洛严却像是触电般弹开了。
“为什么要说这么重的话啊……”宋伊恩拧起眉头，“我们不是都说好的吗？俞景坤的事也是，你爸妈的事也是……你干嘛翻旧帐啊？”
李洛严忽然冷笑了一声，“宋伊恩，你有考虑过和我的未来吗？我接综艺也好，给我爸妈做思想工作也好，都是因为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你呢？你想过要为我做什么努力吗？”
“你接综艺和我有什么关系？钱又没给我花。”宋伊恩急促道，“还有你爸妈——”
“和你有什么关系？”李洛严拔高语调，眼眶又红了，“因为我想让我爸妈知道你没有带坏我！我想让他们觉得你对我产生了好的影响而不是坏的！我想证明我有能力，我会辨别，我不是傻逼你也不是！我他妈希望他们接受你！！你真当我上那个傻逼节目是为了买那几辆破车？！”
“我片酬没给你花，对，我给你花你要吗？”李洛严声线颤抖道：“我说了不止一次我给你还钱你要吗？！！”
宋伊恩僵住了。
李洛严的确不止一次说过自己接综艺是为了他……但宋伊恩只当他又在胡扯，又在乱说话，所以从来也没有放在心上过。
李洛严的眼眶湿润了，可他睁大了双眼框住泪水，一字一顿道：“你生我爸妈的气，我理解你，我也很抱歉。但你不能理解一下我吗？我夹在中间不难受吗？我一直都站在你这边，和他们吵架，你呢？你能不能也努力一下？我爸妈不是那么坏的人，他们只是担心我，你也见过他们，他们对你很客气吧？他们没有看不起你吧？我的爸妈我了解，他们如果会欺负你，我根本就不会让你见他们。你呢？你为什么连吃一顿饭都不愿意去？”
宋伊恩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从没想过李洛严说的这一切，更确切地说，自从他们最后一次复合以来，他似乎就没有再设想过和李洛严的未来……宋伊恩只觉得现在这样的相处模式让他觉得很放松，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下去就好了……
“还有你前任。”李洛严平复着呼吸，“说实话，我真的搞不懂了，为什么他要管你的闲事，你为什么又心安理得地让他帮你？为什么你宁可他帮你都不愿意让我帮你？！”
闻言，宋伊恩攥紧了沙发布料。
“你更信任他吗？”李洛严蹙着眉，绿眸中写满心碎，“是不是？你相信他，不相信我，是不是？”
“我只是……怕你爸妈会多想……”宋伊恩垂下脑袋。
“我不会告诉我爸妈。”
“嗯。”宋伊恩艰难地呼吸着，“那，那你觉得怎么样比较好呢？”
空气凝固了。
“那你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宋伊恩始终低着头，“等我这周忙完，就约时间见你爸妈可以吗？”
“那你欠他的钱呢？”李洛严的声音从头顶飘来。
宋伊恩的掌心有些冒汗了，他从没见过李洛严这般模样。
他习惯了那个只会大喊大叫或者嬉皮笑脸的李洛严，好像从来没个正经样子，但却让宋伊恩觉得很轻松、很好懂、也很安全。
“我帮你还。”李洛严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听起来不容拒绝，“然后那些钱你可以慢慢还我，把他删掉，从此以后都不能见面，不论是什么原因。”
他见宋伊恩没有立刻回答，冷声补充：“不然，我们就分手。你和他纠缠这么久以来，我也有点受够了。”
泪水在刹那间积满了宋伊恩的眼眶，他怔愣着看见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随即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把他的银行账户给你……”
气氛又一次沉寂下来。
良久，李洛严才上前抱住了宋伊恩。
“哭了啊……”李洛严歪了歪头，在宋伊恩跟前探出脑袋。
宋伊恩抹掉眼泪，瞥向李洛严的眼神略带哀怨，“嗯。”
李洛严却忽然笑了，“老公说分手，让你难受了吗？”
宋伊恩红着眼睛点点头。
“你以前也是这么吓老公的。”李洛严将人紧紧圈在怀里，“让你也感同身受一下，哼。”
宋伊恩顺势靠近他怀里，在温暖中蜷缩了一会儿，道：“……如果我不同意呢，你真的会和我分手吗？”
“会。”
宋伊恩感到呼吸一滞，片刻后，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半年前的李洛严，那个曾经哭到浑身颤抖、祈求自己不要分手的李洛严……
那时宋伊恩觉得李洛严的爱如炽火，尽管那令人难以承受，却也令人着迷令人安心。
如今那团火焰像是熄了一半，不再灼热，只剩下温暖。宋伊恩却觉得心里空了一块。
“换你，你可以接受吗？”李洛严从背后牵起宋伊恩的手，暧昧地摩挲着他的手背，“你能接受我有一个这样的前任，也不愿意见你的家人吗？”
宋伊恩的惆怅有一瞬间刹停，他认真思索着李洛严的问题，然后摇了摇头。
李洛严在他身后